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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坊》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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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人的大呲牙名叫孟清北,是后孟村的村长。

彼此说了一会话,孟清北才知道万长河是和唐二月一块的,问万长河:“你是哪个单位的会计?”

唐二月把话接过:“话到了你嘴里,听着就觉得大,一个洗澡堂子,算账的,算哪门子会计?”

“不是你说的,他是会计?哦,我说呢,你二月这条件,能找到什么好单位。”孟清北眼光里刚刚泛起的敬意顿然消散了。

万长河心里纳闷,怎么说我是开澡堂子的,虽然木器厂还没开张。

唐二月用手背触动万长河的膝盖,暗示不要说话。可是,万长河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一点也不像村官的呲牙能给什么帮助?把木器厂说成是澡堂子与买木料有什么联系?可是,他看着唐二月一脸运筹帷幄的表情,再加上自己是外人,只能把这些疑问闷在心里。

开车的司机说:“北老爷,你怎么会欠二月姑父人情?”

孟清北深吸一口气,颠三倒四,遮遮掩掩,加之在开车人和女人的追问下还是把欠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早些年,也就是司机“还穿开档裤子的时候”,万长河估摸具体时间,怎么也得有二十多年以上,孟清北赌钱输得挺惨,为了弄些钱翻本,夜里把广播电线割了几百米;他不敢到别处卖,就想到了唐二月。

唐二月见了说,这是犯法的,你赶紧回去把线接上。孟清北说,你不如干脆报警算了,偷容易,接起来可难了。再说接电线也不是一个人干的活,要是再找一个人,哪天为了鸡鸣狗跳的,把这事当个秤砣与我计较,还有我抬头的日子?好,就算我想不了那么远,万一接线的时候被抓了,不是平白搭进一个干净的人。要我那样,不如自首算了,还来你这里找钱。二月说,那你就多找几人,对他们说,夜里打牌回来遇到了偷线的,你把人赶跑,小偷呢,没能把电线背走,当时因为天黑看不见,所以就背回了家。

孟清北有些不舍,说如何翻本。唐二月让他快回去把线接了,完了回来他给钱。

孟清北只能按照唐二月说的,回去找几人接广播线,在接线的时候,公安局的人来了,问了些情况,表扬孟清北几句,说,回到县广播站要求领导奖励孟清北。果真,县里来了人,放了一场电影,还当众奖励孟清北三百元钱。那时,在农村,三百元算是一笔巨款。

孟清北名利双收,没几天媒人便找上门提亲。

卖票的女人听了连连咂嘴:“我说呢,原来四奶奶是你偷电线偷来的,难怪就这么不般配呢。”

唐二月说:“贼不打三年自招,这事以后可不能说了,弄不好会把我搭进去了。你真是属漏斗的,进了再多也不满,你既然领了三百元奖金,怎么还好意思去问我要钱呢。”

孟清北笑了:“你这狗崽子,怎么说话的,好歹我也是你叔爷。你说怎么好意思,你把俺孟家人老几辈子才出息的一个大美人骗到手,给我几十块钱花也是该的。哎,对了,二月,咱不说旧事,我且问,你走老丈人家怎么空着手,而且——”说着,看着万长河,很明显,下面的意思是怎么不带媳妇带一个外人。

“走什么走,来办事的。”

“嘁。”孟清北满脸溅出不屑。

唐二月并不在意:“收点树枝什么的,回去烧澡堂子用。”

“烧澡堂子,城里不都用煤吗?”

“你傻啊,煤什么价,乡下树枝什么价?”唐二月翻着白眼。

孟清北慷慨地:“那是,老村子那边,乡里整天催着土地复耕,旧房子好扒,那树就不好弄了。二月,我那些树,你都弄了去吧。”

唐二月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什么话,好像我来白要你的!再说了,澡堂子又不是我的,凭什么给他省钱。”

“说的是。”孟清北说着,看看万长河:“你也是打工的?”

唐二月说:“废话,老板谁来收购柴火。”

孟清北捂着嘴笑:“我的乖乖儿,别把老子的牙笑掉了,一个开澡堂的也是老板了,我一个堂堂的村长还不是皇上了。”

卖票的女人问:“小姑夫,你收购柴火多少钱一斤?”

“看你问的,那我问你,你这车多少钱一步?”

女人哭笑不得:“我得个娘来,你可真叫鸡,又说不白要,又不知道什么价,我看好了,你也只能收破烂。俺家老村子的树都给你了,你有本事就去弄吧。”

“有多少?”唐二月问。

“有个八十棵吧。”

“都是什么树,有的梧桐树不熬火。”

“农村有谁家会栽那种树,俺家的树可有年头了,有几棵楝树还是解放前栽的,要不是拆迁,谁舍得砍了。不过,给你烧了的确可惜。”

孟清北说:“可惜?我家的房子刚盖了不到二年,还不得扒了,你那几棵树有我的房子可惜吗?”

司机接应:“这个年头,啥叫可惜?把树刨出来送到城里的制板厂,不还是刨得像一层纸,然后再用胶粘起来,好好的一块木料被弄得真假难分。我发现,现在的木匠都死绝种了,那些做家具的,都是他奶奶的懒鬼托生的,为了图省事,从来不用木头,尽用三合板,五合板的蒙人。”

唐二月说:“照你这样说,毛驴子都得骂你;过去小媳妇回娘家,哪一趟少得了它,现在可好,它的活都让你抢去了。那过去的木匠做活除了糊口,还做的是手艺,现在的木工做事就为了赚钱。打个比方,你车坏了,可肯背着我走?”

司机说:“也是,谁与快活有仇呢。小姑夫,你来收柴火一棵树大概给多少钱?我的意思是有个差不多,我家老村子那边的树,你都弄去算了,省得我费工夫,费事,还得送到县里,人吃马喂,排队受气的。”

唐二月看了万长河一眼,有点迟疑地说:“大一点的树,我怎么着也得给你一百块。”

“真的?”女人叫了一声。

万长河心里不是滋味,好像有一罐子中药在心里煮着,思忖着,凭良心说,上百年的楝树,最起码一个人搂抱粗,这样的树按市价也得上千元,唐二月只给一百元钱,人家凭什么会卖给他。他买到了手又凭什么会照原价便宜了我?要是按市价给我,那他赚得岂不是太多了,要是我照着这个价,把全村子的树买下来,那我岂不是发大财了,而且,发得还是横财。可是,这样赚老乡的钱,怎么忍心呢。

车子还在走着,只是为了说话慢了许多,女人一句话,为万长河解开一个困惑,她问唐二月澡堂子在什么地方,唐二月嘴咕哝着说,我昨天刚到,说不清楚。

女人看万长河,眼光里射出二个字,“你说”。

万长河心里喊一声,让我怎么说,鬼知道唐二月为什么会说是开澡堂子的。他刚把眼睛转过去,女人“哼”一声,说,“城里人就是小气,我就是去洗澡还能白洗了。小姑夫,我的树不卖给你了,让你的老板烧他的骨头去。”

她这一骂,万长河心里忽然间明白了澡堂子的要义;若是说木器厂,来买木材,那树的身价就不一样,说澡堂子,树的身价就是柴火,是废料。上百年的一棵大树只是一百元,而且,还让树的主人一声惊叫,要是说木材,给她一百元,她也会惊叫的,而是翻过来意思,啊!这么大的树,你才给一百元。这好比过去宫里的人下来挑美女,同样是美女,选宫女和选妃子这等级可是一天一地的。

哦,这就是唐二月说的棋势吧?原来,这个家伙把下棋的法则用在谋事上了。万长河这么想。

中巴车快到一个路口时,孟清北说:“老丑,车里也没什么人,你不如把车开到老村子去,让二月看看我家的树,当面一口价,完了这事就交给他办了。”

司机老丑又喊睡了的另一位:“怀标叔,我们去老村子了,你可去。”

怀标睡意朦胧,嗯咿呀地点头:“去,怎么不去,小姐夫来的正是时候,反正我的那些树都是乡政府赔过钱的,一百块一棵,怎么会少了我。”

唐二月骂道:“姐姐的,你去年尿泡尿插活的柳枝,我也给你一百块?也不想一想我是干啥的。”

怀标猛然一惊:“哦,一条,谁出的?”

孟清北点着怀标:“你这个渣渣,下次再不和你一起打牌了,我这才知道了,你打牌犯迷糊全是你娘的装憨讹人。二月,怀标的树不值钱,大树都卖了赌博,他家的老宅子可都是上好的木料。”

进了村子,万长河被一种空镇住了,上千户人家的村子,没有一个人居住,车子刚在村头停下,数不清的乌鸦哄然惊飞,从树间、房顶、墙头、院内,一拨接着一拨飞起,在他们头上盘旋,鸣叫,好像在驱赶入侵者。

老丑猛踩一下油门,车后冒出一股浓烈的黑烟;嚣狂的鸟不得不飞走,整个村子一下静了下来。

女人说:“我的娘来,要是我一个人,不被鸟啄死也会被吓死。哎,你们可能看见什么?看,快看,眼睁睁地看见先人们的鬼魂满村转悠。”

孟清北骂了句:“你说的什么龟孙话,让我也觉得挺瘆的慌。”

女人说:“反正我是不进去了,二姑夫,我家的树都给你了,多少钱看着给就是了。”

怀标没下车,只是揉了下眼,走到后排的椅子边倒头又睡。

万长河和唐二月跟着孟清北进了村子,犹如走进一万年前的旧址,房前院后的树让万长河惊叹不已;枣树、杏树、桃树、楝树、槐树一棵连着一棵,好似知道了末日的来临,半清半黄的叶子秋雨般地零落。

孟清北来到一棵柿子树下,抬起头来,眼皮快速地颤抖,伸手拍拍树干,哀叹一声。

万长河明显感觉到,在这棵树上,寄生着孟清北一个难以忘怀的旧梦,他和唐二月很可能就是砍断他满树梦幻的人。

唐二月给万长河使了眼神,万长河跟着他到了另一棵大树旁,唐二月小声说:“你好像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长河说:“没有,就是觉得这树虽说便宜,可回去也不能马上用,没有三五个月的晾晒是不能当料子使的。这个过程也需要些成本,不知道唐师傅可有其它的想法。”

这番话的意思是说,这个村子的树要是都买下来,看上去是发了一笔横财,不能把中间利益都截了去,我们回去烘烤晾晒也需要不少费用的。可是,这样的话万长河怎么说出口呢。

唐二月眨了眨眼:“呵唻唻的,没见过你这样的,有了肉吃反怕塞牙缝!哎,你说,咱厂隔壁的那个院子可能租下来。”

万长河第一眼看见这么多的树就想到回去把隔壁租下来,没想到与唐二月不谋而合,借着他的话,终于鼓起勇气:“回去商量一下,租下来没问题。另外,这次买树你功劳这么大,我怎么着也要表示一下的。”

唐二月眉头一皱:“我最看不起前面烧香后面放屁的人!做事如同下棋,要做就做出一个别人不能的结果,这样才过瘾。我带你来这里买树,是证明你是一个笨蛋,不是想从中摸几个黑钱!我看好了,你这会计当的,常了也干净不了。”

万长河被唐二月骂得心里暖暖的,默默地想,二月,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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