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山还没成形的仙灵们,都想看看这些,只有我看到。”香苏吸吸鼻子,对于哭,她已经有些经验了,先是鼻子和眼睛串在一起发酸,然后眼泪就会流出来。
鲲鹏沉默了一下,他并不善于安慰女子:“那是你走运,碰见君上。”
这句话又把香苏说得不服气了,虽然东天云是在她生死一线的时候把她救回来的,可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啊!她好好一个木灵界的仙灵,非要跟着一个喜怒无常的司金帝君,放着从小熟识的朋友不能在一起,要和鲲鹏这种把主人恶劣脾气学足十成的“神兽”共事,还总要碰见红凤凰、紫龙女这样凶神恶煞的人物,她也冤枉得很!
人一愤怒,肚子就饿得更快,咕噜噜哗啦啦,这么一响,刚才那点儿悲剧气氛彻底破坏。鲲鹏冷着脸,无言地鄙视着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煞风景。别悲春悯秋了,先填了五脏庙要紧。再看一眼云底的小城,只觉得强烈向往,有酥饼吗?
天寰地寰的神魔虽然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说到浮华享受,还真得算人寰第一。
香苏想起百知草说过,最好吃的食物是人寰的,最热闹的集市只有人寰有……她也觉得自己很无情无义,想起这些,怎么都伤心不起来了。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落在城郭外行人稀少的树丛里,走出来的时候因为香苏鬼鬼祟祟的,惹得过路的樵夫投来暧昧的神色。鲲鹏被这种眼光看得脸色铁青,恨不能一掌扇在香苏后脑上,她何必贼眉鼠眼?
樵夫看清了他们的容貌后,也不继续赶路,竟然双腿一软,坐在地上痴痴迷迷地盯着香苏,香苏只顾踮着脚往城里张望,完全没注意到。
鲲鹏凌厉地瞪着樵夫,吓得樵夫连滚带爬地逃开了。鲲鹏皱眉看了看扯着他袖子,呆头鹅一样伸脖子遥望的香苏,心里叹气。原本花精树怪就容易出美人,她又沾了君上的血,这皮相还真是祸害。
看她一副不自知的傻样,他又有心现出原形啄她满头包了。总不能让她就这样一副明显是妖孽的德行进城,他暗自念动咒语,把她变成平凡的少女模样。香苏太专注于张望,毫无所觉,雀跃地扯着他的胳膊催促快走,她变了普通容貌,样子越发傻了,鲲鹏看得十分满意。
接近城门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多起来,香苏突然大叫一声,躲到鲲鹏背后。鲲鹏捏了捏额角,如果以后真要与她一起伺候君上,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你又怎么了?”他甚至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
“吓……吓死人了!”香苏的脸都埋进鲲鹏背后的衣衫里,手紧紧揪着脸颊边的衣服,像要挡住自己似的。她凌乱的呼吸透过衣衫拂在鲲鹏后背,他突然无力地感到没办法斥责她了。
“怎么了?”他其实是不耐烦的,可问出口的话又很低柔。
“好可怕!长得好可怕!”香苏又发抖,“脸上有褶子,下巴……下巴都缩进嘴巴里了!”
鲲鹏看了看城门口乞讨的老人,心有所悟。
“香苏,人类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会生老病死,你看见的,就是他们老了以后的样子。”鲲鹏顿了顿,“他们……一般都不好看。”
鲲鹏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就是她对君上和他的容貌没有表现出“正常”反应的原因。
香苏本就是荒无人烟处的小花树,青岁和山神对他们这些小仙灵的教导又十分失败,她看见的基本是成形的花精树怪,一般容貌都很美艳,她自己又是这副祸害相,所以误认为所有的生灵都该生成这个标准,看见人类的长相和衰老,就很害怕。
这么一想,香苏对他的容貌的忽视,就不再让他那么耿耿于怀了,说到底,还是没见过世面!
正因为想通了这一点,鲲鹏有了超常的耐心,站在城门小路边,忍受着香苏胆战心惊地看着路过的人类。
香苏紧紧揪着鲲鹏的衣服,躲躲闪闪地看着粗鲁的农人、寒酸的文士、唠唠叨叨的肥硕妇人、没见过的牲畜,还有他们身上各种难闻的味道。一个小偷扒了秀才的钱包,飞快地跑,秀才尖声喊着追着又跑不快,滑倒在污水漫溢的坑洼土路上,没人去搀扶,反而都起哄般哈哈大笑。
香苏突然很沮丧,她所想象的人寰不是这样的!一直以来的幻想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她觉得心一直往下沉。
鲲鹏其实是想安慰她的:“对人类来说,你才是妖怪,他们该怕你才是!”
这句话让香苏更悲哀了。
“好了,好了,进城吧。”鲲鹏故作凶恶,其实是有些局促。对付初成人形的木灵,他还真是束手无策。不像其他仙灵,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人寰是个什么模样,没灵识时都混得门儿清。
进了城门不远就是南市,很多食肆小摊,香苏整个人都快挂到鲲鹏的胳膊上了,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类几乎都让她如临大敌。
鲲鹏看见了卖酥饼的摊子,想起她说自己叫酥饼的傻样子,忍不住嘴角起了笑意,拖着她上前买了六个。香苏只顾盯着烤酥饼黑漆漆的脏炉子,老板用油纸胡乱包了包,油腻腻的手指和有黑泥的指甲都碰到了酥饼。她怯怯地抬头看老板,又老又丑……比她像妖怪多了!
“走吧。”东西买完,鲲鹏也不想多做停留,用胳膊带了带脸色发白的香苏,她明明害怕又盯着老板看个不停,真是自找罪受的笨蛋!
香苏木木地跟着鲲鹏转身,街对面是个劣质的首饰摊,一个姿色平庸的少女在挑首饰,角落里蹭出一个穿着俗气的年轻男人,长得尖嘴猴腮很讨人厌。他走到姑娘身后,飞快地掐了姑娘的屁股一把,抬腿要跑,姑娘警觉地转身一巴掌,打得他的脸脆生生地响:“狗淫贼,占本姑娘的便宜!”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香苏感觉就是自己把眼睛瞪圆的工夫,两边的人围上来得更快,香苏刚把姑娘的话听完,事主就被团团围在中心了。
鲲鹏被挡住去路,脸色格外阴郁,果断地拖着香苏,绕开人群往城外去,香苏满耳都是围观群众对“占便宜”者的谴责。
原来这就是“占便宜”……而且被占便宜的人好像有巨大的损失。想到君上被紫吟龙女这样对待……
不可能啊,君上一个指头不就能把紫吟龙女摁成粉末吗?除非,君上是情愿被“占便宜”的!为了让紫吟龙女织辟火绫带?她感到无比颓唐,强悍如新君上,还是有那么多无可奈何。
那种曾经对青岁姐姐的失望之感又重现了。
鲲鹏驾起云,看了看愣愣想心事的香苏,他觉得这副普通的样子实在不适合她,又傻又笨又没见过世面,也就皮相勉强挽回一些败局。他恢复了香苏的样貌,令他再次感到土包子木灵无可救药,她居然还是没有发现他把她变来变去。
“吃!”他把酥饼搡给她,最要命的是法力低微,吃喝拉撒全不能免,鲲鹏悲哀地预见,君上是不会有耐心领着她解决这些俗务困扰的,那只有他这个可怜人了!堂堂鲲鹏大人,沦落成奶妈一般的人物,这让他情何以堪?
香苏怯怯地拿着饼,想不明白鲲鹏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死命瞪她,活像她刨了他的老根。她闷闷坐在云头吃饼,虽然这是她心心念念一两百年的东西,真的吃到嘴里,味道却很一般。而且老板、锅子、黑手指……都让她饱受折磨,果然吃东西是一种负累,怪不得大家都拼命修炼,要摆脱这个麻烦。还是喝干干净净又清甜的水好!
鲲鹏看了看天色,宣布:“我们去青岁府送圣池水。”总不能回去得这么早,紫吟龙女会觉得他们没眼色的。
香苏连连点头,几下把酥饼塞进嘴巴,这可怕的一天终于有了些让她高兴的事。她频频张望前路,第一次觉得鲲鹏飞得也不那么快。
远远看见青岁府的时候,香苏就觉得自己鼻子酸了,虽然她只在这里住了一天,却很依恋,至少她从未觉得青岁府有令她生畏的东西。
还没等走进正厅,金盏和百知草已经闻讯赶来,香苏真的掉了眼泪,扑进金盏的怀里。难得一向冷言冷语的金盏没有说什么,没有推开她,反而安抚地摸着她披散的头发。
鲲鹏发现香苏似乎很喜欢把脸埋进别人的衣服里,大概是长年埋在土里养成的坏毛病!想起她的呼吸暖暖地吹拂在肌肤上的感觉,他觉得金盏故作平淡的样子格外惹嫌。
“哭什么?”金盏察觉鲲鹏一直不甚友善地瞪着他们,也回敬不客气的眼光,“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他别有所指地问。
香苏摇头,继续埋在金盏的衣服里:“人寰很可怕,到处……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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