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够赶上韩悝的百石台,林玧琰是十二月初九回宛城了,荆翊缓缓驱车,其余两名宗卫纪武和淳于启也是从封地回来,直接回来了宛城,安置好了原先所住着的宅子。
行到半路,荆翊瞟了一眼前面,便是对林玧琰好奇道:“殿下,前面人群拥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林玧琰也是纳闷,宛城从来不堵车啊!掀起车帘后瞧了一眼便是对荆翊说道:“去打听一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要紧,便是换路走。”
“嗯,”荆翊便是上前便是打听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多时,荆翊便是折了回来,对林玧琰回道:“殿下,前面就是百石台。”
今年的百石台,是礼大夫之子沮子安主持的,是大秦的招贤台,任何人都可以上台与台上辩者论题,说赢了台上辩者,便是可以获得百石粮食。
“韩子可在其上?”
“在呢。”荆翊回道。
“扶我下去看看。”
荆翊点点头,便是等着自家殿下下了马车。
荆翊边走过去边说道:“殿下,这百石台共行了七日,看来韩先生从族地离开后便是着手在这百石台了,每日一辩,辩题各异,今日这辩题便是礼法之争!”
荆翊高大威猛,见到有这样的护卫,在场众人也是纷纷避开了一条道路。
一路走过去,林玧琰也是听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这家伙哪儿来的,太厉害了,七日辩赛已经赢了六日,我看今日这百石台,也是悬啊……”
“听说是晋人,从魏氏来的!”
“不对不对,我听说是卫国人。”
“不是齐国人么?”
“齐国,他只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习学过而已……是卫人,不过在晋魏氏担任小吏过。”
“晋魏氏小吏居然能够在我大秦横行其事,真是折煞我大秦士子!”
“台上的是南阳士子裴釆,习纵横家之道,年仅二十余岁,便是颇有名声,着实不凡啊……”
“这对面的韩悝也是差不多的年岁,现在两人同在百石台上辩论,孰高孰低,待会就能见分晓。”
林玧琰已经是走到了最靠前的位置。一路走过来已经是逐渐了解了这里的情况,看来是礼大夫沮绶之子沮子安主持了。
不过这百石台,一百石粮食,对个人来说,这才着实是一个大手笔!
不过让林玧琰在意的是,就是在这几日,刚回到宛城公子琰府邸上的淳于启一查府中仓库,才过来告知,府中已经是没有存粮了!
是的,地主家已经是没有存粮了!
而且年关将近,林玧琰短时间内是必须要待在宛城内一段时间了。
说实话,即便是林玧琰自己对这一百石粮食也是够眼热的,毕竟林玧琰自己的府邸上下数十张口呢。
林玧琰抬起头看着百石台上,正是韩悝和那南阳书院士子裴釆正在论礼法之争。
裴采论的是法,韩悝辩的是礼。
两人唇枪舌剑,一来一往,据理而争。
韩悝旁征博引,时而谈到上古三代之治,时而引到民间异谈,十分风趣,与此相比,对面的南阳士子裴釆倒是有些相形见拙了。
三来二往之后,裴釆便是朝着韩悝拱手认输道:“韩兄,裴某认输……”
韩悝摆了摆手道:“裴兄学识渊博,悝也是受益匪浅……”
裴釆笑了笑,自然是知道韩悝是在谦虚,也是拱拱手告辞,便是下了百石台。
此时华服锦衣的沮子安上台笑道:“还有哪位仁兄能够上台与这卫人韩悝一同辩论,赢了这韩兄,百石台下的一百石粮草,便可以带走了。”
此时,那百石台下的一百石粮食格外显眼。
见状,林玧琰砸吧砸吧了嘴巴,对着荆翊说道:“怎么见到礼大夫儿子这样子,我怎么特别想拉走这一百石粮食了!”
荆翊神色噎了噎,道:“殿下,这样做有点……”
林玧琰打住了荆翊继续说下去:“并不是要你去抢,想拿走,有的是办法……比如说,百石台上赢了韩子。”
闻言,荆翊神色尴尬了一阵,这段时间在族地,他可是见到了韩子有多少才能,不由得提醒了自家殿下道:“殿下,那可是韩子啊……”
闻言,林玧琰对荆翊嗤之以鼻,道:“我还是大秦公子呢!”
荆翊顿了顿,随即便是不与自家殿下顶嘴了,的确啊,在大秦自家殿下的身份的确是要高于韩子韩悝的。
不过许久荆翊才反应过来,这上百石台比的要是身份,韩子一介晋魏氏小吏,岂能够连接着七日来无一逢败。
不过这个时候自家殿下却是津津有味的盯着百石台上,裴采过后又是两名士子上台论辩,却是毫无意外的败在了才思敏捷的韩悝手下。
林玧琰正欲上台,却是被身后的荆翊抓住了衣襟问道:“殿下想做什么?!”
林玧琰转回头答道:“自然是上百石台与韩子争辩啊,淳于启不是说府邸中已无多少余粮了吗,这一百石粮食够了!”
荆翊本想劝阻自家殿下不要……自取其辱,不过转瞬一想,这样一说恐怕是折辱了自家殿下,也就缓缓松开了抓住的衣襟。
林玧琰也就是缓缓走上了百石台。
“这是何人?”
见林玧琰走上了百石台,也是有人疑惑道。
当下也有人回答道:“不认识,不过想来这一百石粮食引出来无名小辈很正常!”
“不对不对,你们看他穿的衣服材质,定然不是普通人!”
“恩……还真是……”
沮子安自然是认识林玧琰的,当下一愣,不过很快还是反应过来了,道:公子琰殿下,你怎么上来了?!”
“居然会是公子,一个公子怎么会上台了!”
“难道这位公子琰也想上台与这卫人客卿辩一番?!”
“看样子,一定是了!”
众人窃窃私语道。
“怎么,百石台上,上不了我?!”林玧琰反问道。
沮子安立刻摆摆手道:“这倒不是,不过,殿下,这上百石台可是需要与韩子论辩的!”
“在台下我看了许久,规矩自然是知道的!”林玧琰回道。
沮子安拂了拂袖子,随即看了一眼韩悝,后者点了点头,便是对林玧琰拱拱手:“久侯殿下多时了。”
闻言,林玧琰却是心虚的摆了摆手道:“今日上百石台,本公子完全是为了能够亲身领略韩子的风采,并非是为了那一百石粮食而来的!”
台下的荆翊听闻自家殿下说这话,也是额头上冒出来几道黑线,他记得方才自家殿下分明说就是为了这一百石粮食才上的百石台的!
听见林玧琰说这句话,韩悝也是笑笑,岂会不知道这句话此地无银三百两,随即对林玧琰招呼道:“殿下不曾喜欢站着说话,那今日便是为殿下一试这坐辩吧。”
听着韩悝这调笑之语,林玧琰也是笑着回应,随即便是朝着韩悝所指方向蒲团的坐了下去。
沮子安退下,韩悝指着辩题榜上道:“殿下,今日这辩题是礼和法之辩,二者只能存一,殿下想选哪个?”
林玧琰抬起头看了一眼,随即回韩悝道:“韩子认同哪一个?!”
闻言,韩悝笑笑回道:“悝,自然是都可以的。”
闻言,林玧琰点点头,因为方才几场辩赛中,韩悝的确并不是始终站在一方观点上。
但林玧琰深知辩论么,首先气势上一定不能逊于对方,当下回道:“巧了,我也是两个都可以,还是韩子先选吧。”
闻言,韩悝再次扬起嘴角,其中是不是在笑林玧琰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尚未可知,明面上,韩悝还是给予这位公子琰足够的尊敬,道:“殿下知道的,悝修习法墨,若是礼法只能存一,悝选择的一定会是法,而并非是礼。”
闻言,林玧琰道:“既然韩子法家见长,那我便是选择以礼来破韩子的法吧。”
林玧琰此话一出,百石台下顿时又是响起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荆翊竖耳听上去,皆是认为自家殿下托大了。
可荆翊无从反驳,因为在他的心中,也是这般认为的,这韩子是什么人呐,自家殿下口才的确是不错,倒是要论起学术,恐怕是难以比及这位周游列国的韩子。
“殿下请先说吧。”韩悝知道辩者的先机很重要,既然对面的这位公子琰殿下把选题交给了自己,礼尚往来,先机韩悝当让给公子琰。
不过林玧琰却是继续托大道:“还是韩子先论。”
闻言,韩悝这才露出来一丝苦笑,看来这位公子琰并不懂纵横家辩论规矩,这番上台论辩怕也只是为了寻新奇,不过既然公子琰上台了,韩悝略作思虑便是道:“那悝便是抛砖引玉了,法乃国之重器,今日便与殿下讨论一个论题,即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殿下怎么看这句话。”
对于韩悝,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对林玧琰更多的是认同,不过有一些道统之争,还是必须要争的!
不过林玧琰却是反问道:“韩子认为这句话是对是错?”
韩悝听着公子琰又是像踢皮球一样将问题踢了回来,也是嘴角笑了一会,回道:“悝先不论对错,便是举例来说,唐尧虞舜皆是躬耕于田亩的庶民,难道世人就认为他们不知礼么?夏桀商纣皆是人王,难道贤君就不对他们刑罚么?”
“这……”
百石台下的众人,皆是暗暗在心中点头,韩悝此话的角度极为刁钻,让人难以反驳,于是众人便是看向了林玧琰,期待着他是怎么样回答的。
却是没有想到,林玧琰对韩悝直接回道:“这么说,韩子是反对这句话了,巧了,我也反对……”
这……公子琰这回答可是真够无赖的。
“殿下是真反对?!”韩悝认为自己还要大费口舌。
林玧琰神色严肃的回道:“韩子见我在棘阳所为,岂会赞同这句话。”
“这倒是……”韩悝点了点头,这句话的辩论上虽然是林玧琰服了低头,倒是实质上,韩悝并没有取得什么压倒性的优势。
不过韩悝并不担心,旋即开口道:“那便是直接礼法之争了,殿下,曾经鲁仲尼鼓吹恢复周礼治世,周游列国,却是无一国听之,任之,但是想齐国称霸、楚王问鼎、晋公称雄,却是多任用内法而外兵,以此成强国之业。”
闻言,林玧琰却是摇了摇头,紧盯着韩悝的眼睛,不急不慢地道:“韩子此话就是将礼片面认为周礼了,也是认为礼与法不可统一。”
“哦?!”韩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尤其是最近韩悝正在根据大秦的国情编撰一部法经,当下也是回问道:“礼不是周礼,难道是商礼?夏礼?或是其他礼,再者,众所周知,礼法如同水火,二者不可相容,殿下还是着正些回答好……”
闻言,说实话,林玧琰对于韩悝的才思敏捷是感到了佩服,但终究是与自己不同,要是站在相同的高度,林玧琰相信,韩悝的思想一定会超越自己的,但韩悝,终究不是和自己处在同一个高度!
林玧琰笑了一声,已经是抓到了韩悝之中的言语漏洞,林玧琰也是不着急回答了,而是思虑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对韩悝开口:“礼,无论夏商周哪一朝的礼,都有着可取之处,当然也有不可取之处,韩子看的是不可取之处,而并非是可取之处,因此才……”
“此话何说?”韩悝也是问道,不知不觉中,已经是被带到了林玧琰的思维逻辑之中。
林玧琰故意顿了顿,才回问道:“儒兵两家学派,韩子恐怕是更信仰兵家?!”
闻言,韩悝点点头,兵家谋略,他的确是有所涉及。不似儒家,更倾向墨家的韩悝,自然多多少少对儒家有些抵触的。
看着韩悝点头,林玧琰上扬嘴角,回道:“礼乃是儒家提倡之学说,韩子有所不喜是可以理解的,韩子辩论喜好举例而说。恰巧我也是,韩子喜刑兵而疏儒礼,不妨举例来说,这天下万民是知礼仪相互友好好呢,还是天下万民皆是胸藏刑兵,腹怀暴戾,素来怒容而对,不和便拔刀相向更好?!”
闻言,韩悝一笑,不得不说,相处这么久,公子琰殿下的嘴皮子的确是让自己低估了,尤其还是这句话,利用了韩悝的认识点的漏洞。
韩悝对儒礼的反感,是那一套陈规旧俗的等级之礼,而并非是如公子琰所说的民知礼节。
但民知礼节虽然不是儒礼重中之重,甚至是连刬重点的资格都是没有的,但无可否认,在儒礼中只有三言两语概括的民知礼节的确是儒礼的一部分。
这一点,无可否认。
韩悝,此刻明显不能从正面反驳公子琰的观点。
其实,公子琰的言语之中,依照韩悝的阅历,也是有着漏洞的,便是公子琰前提乃是假设,无下万民不可能皆知礼仪或是皆知刑兵,因为无论哪一个诸侯国,都是多多少少更倾向于愚民。
这一点,韩悝知道,却是无法明说。
韩悝的短暂沉默,又是在百石台下迅速引起来了一场风波,连荆翊也是稍稍张大了嘴,着实没有想到自家殿下居然能够将韩子辩的哑口无言!
沮子安也是手中泌出了汗液,是为韩悝树立名声的七日百石台未逢一败名头竟然隐隐间有了动摇的趋势。
韩悝终究是韩悝,即使林玧琰利用自己的思维高度,终究是没能对韩悝的思虑做到摧倒式的打击,不过是十几个呼吸间,韩悝便是想到了接话:“先前便是与殿下议论了,此礼乃是礼不下庶人中的礼,并非是指……”
林玧琰点了点头,心中也是颇为乐道,韩悝的意思他自然是知道的,他的礼无非就是“礼不下庶人”中的等级之礼,但是林玧琰和他辩论的是他和韩悝共同认为正确的“礼不下庶人”之外的民知之礼。
韩悝虽是认同这句话,但因为所处时代的局限,他的礼依据局限在等级之礼上,而并非是理想中的民知之礼中。
韩悝也是深知,要是公子琰真的要不在这一步上退让,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林玧琰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不过比起韩悝的两相为难,林玧琰倒是坦然地多,他利用韩悝的局限思维并非要使论辩停在这个尴尬的时候,而是让韩悝随着自己的思路辩下去,一点一点的蚕食韩悝的思路。
林玧琰也是没有与韩悝继续纠结礼的范围,而是话锋一转,对韩悝道:“韩子问我礼,我的礼答完了,那接下来便是来说说礼法合一的事了。”
“礼法合一?!”
不得不说,这个观点极为新颖,饶是韩悝,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观点,礼是儒家的思想,法是法家的门庭,这个百家争鸣的大时代,儒家和法家即便是算不上生死大敌,也应该是对立的学术流派。
即便是韩悝的恩师鬼谷子,信奉合儒墨,兼名法,集百家之长,也未从向韩悝阐释过礼法合一的任何观念。
一个要维护旧有统治阶级的特权,一个主张废除“刑不上大夫”的贵族特权,两者怎么可能会有合一的可能。
真是天方夜谭!
林玧琰知道时代局限对个人的
格局影响是有多大,他也明白,要在论辩中压倒韩悝,并不能直接依靠超越他的时空思维,更多的还要立足于这个时代的世情。
林玧琰在思虑,不过韩悝却是对林玧琰接下来的叙说十分感兴趣。
思虑良久,林玧琰才决定一鼓作气击溃韩悝道:“韩子,礼法并非是不可统一,即便是水火,也会相容的,韩子未曾见过此种异观,但是过不了许久,我会给韩子亲自看一看的。”
“殿下请细说。”韩悝如是道。
故林玧琰正襟危坐道:“礼乃法之父母也!众位可听说过反目成仇的父子与母子?”
此话一出,不由得让众人认为公子琰这是在借用外意羞辱韩悝。
倒是韩悝却是因为这一句话想到了什么,开口催促林玧琰道:“殿下,你且快说。”
这个时候,林玧琰已经明白自己无须再计较此场辩赛的输赢了,侃侃而谈道:“三代礼重法微,但却不乏远超今世的盛治,姬周初立时,盛世之景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何?!”
林玧琰自问自答道:“便是在三代虽微刑法而重礼制,即便是今日的刑法也比不上当初的礼制,今日的刑法能制大夫乎?!”
林玧琰站起来,每走向韩悝一步,便是高声问一句。
“能制上卿乎?!”
“能制宠臣乎?!”
“能制诸公子乎!!”
“能制妃嫔乎?!”
“能制天下诸侯乎!”
“能制天子乎!!!”
林玧琰一连七步,走向了韩悝,提出七个问句,韩悝神色木讷,随即清明过来摇了摇头道:“不能!”
林玧琰转回身朝着百石台下的众位人影道:“但当初的礼制能!法家所要追寻的法,便是要走到当初的礼制极限,即天下之人,无论君臣黔首,皆是要尊礼,民不尊礼,官究!臣不尊礼,君究!君不尊礼,如桀纣故……天究!”
“这……”
韩悝闻言,震摄心神,这一番话,让韩悝对法的认识有了一个新的高度,原来法家诸子所要追寻的天下大同法,乃是当初的礼制。
“殊途同归……”
韩悝刚喃喃这两句便是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位公子琰已经是下了百石台,沮子安也是跑了上来对韩悝问道:“韩兄,公子琰殿下中场弃走,算输算赢?!”
韩悝抬起头,看着议题榜上那高悬的礼法之争四个大字目视良久,毫无疑问,如公子琰所说,韩悝也是认同了,礼乃法之父母!
不得不说,虽然这场辩论虽然是林玧琰强势压过了韩悝,但其观点过于新颖,实在是难以被一般人接受,也因为公子琰中场弃走,因此这最后一场论辩定位了平局。
不过韩悝并非是这般想的,他想到了初次见到这位公子,对方询问天下大势,或许这就是格局不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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