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小蛇，生活在茫茫无终山脉的一个非常小的分支里。

至少她以为自己就是一条蛇。

因为和所有的蛇一样，她只需要隔十天半个月进食一次，随即就会进入长久的行动缓慢时期。

身边的蛇和其他的生物，都在忙着努力的修仙。

对了，她忘了说，这是一个修仙炼道的世界。

这个时候的她还并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命运和走向，也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截至日期，甚至，她还不是一条龙。

再过不久后的将来，她会被神界册封为神祗。

然后她会在她生命的顶峰，如陨落的星辰直坠谷底。

对她生命的存在轨迹尚且有印象的人还能够记得人间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而这场浩劫并非是由传统的神魔之争所造成的。

而是因为她。

不论真相如何。

至少在神界的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着的。在银龙叛出昆仑墟后，投靠了妖魔道。后来在神界对于人间的浩劫进行拯救的时候，银龙畏罪潜逃，欲出发前往海外各国。在大荒之野遭遇神界伏击，饶是如此，她仍然以一己之力逃到了南海归墟附近。最终在南海归墟为荡魔元始天尊莫殇所绞杀。她寿终正寝的时候按一条龙折算成人类的年龄计算大概只有十六七岁。

在别人正忙着恋爱成亲的时候，她正忙着被就地正法。

在许多许多年之后，她每当回想起自己临死前的情景都觉得不寒而栗。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死无全尸。

她的生命轨迹如此的苍白而简单粗暴，以至于她在世的时候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后来的许多年，即便神界严禁各界再提起她。六界仍然对此津津乐道。

大约是因为神界能够提供的有用信息太少了吧，少到不足以满足人们八卦的欲望。

那时在大荒之野中，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甚至于困顿到一闭眼，立刻就要陷入沉睡之中，以至于于觉得醒来的时候更像是梦境。但是她不敢睡太久，唯恐下一刻就身首异处。

相传这里曾是始祖龙神诞生之地和日月出入之所。然而随着始祖龙神化生天地万物寂灭于此，这里竟日趋荒凉。

她常常梦见以前的事情。梦见白童因为年少智昏的缘故向自己求婚的时候，自己干脆同意了，双双跪在荡魔元始天尊的座下，由他做了主事，结成一门神龙姻缘。

梦境不停迁移切换，她又梦见如破碎雕塑般片片消解的千纸完好无缺笑盈盈地坐在合欢树下，天尊第一大弟子站在树下看着他，两个人身影在阳光下交叠，而她躲在一旁偷窥得兴致盎然。

她甚至听见莫殇的声音在耳边响了无数遍：“这个世界，没有神。”

年少的时光太过于单纯，以至于觉得只要发奋向上，前途就光明得刺眼，天地同寿和道法齐天的诱惑像悬在小毛驴眼前的那撮鲜草，激励她盲目前进。

当她终于晓得这世上并没有人能护得自己一生一世周全，她想要自己强大起来，向这个世界讨要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然而，能力与愿望不匹配，却是痛苦的来源。

也许只要她愿意再忍耐一下自己的欲望，更努力地向上攀爬到一个和莫殇匹配的位置时，她能够更真切地了解他。结成同修的仙缘也未可知。

她把手中的剑举了无数次，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将自己一剑割喉。

于是只有继续逃。她想穿越大荒之野，出发前往海外各国，那里居住的众多游仙散仙，漂浮不定，历来是帝释鲜少关注的区域。他若是不想见到谁了，便将那人往海外各国一流放，从此生生世世都难回到九重天上。

不知道逃了多久，在邻近生命的终点，她来到了尾闾。尾闾是大荒之野一狭长的突出尖角，在尖角的末端还绵延有数座小岛，深深探入海中，千万年来，也未因海浪拍击而退入大陆。历来想要出往海外各国的人，都会候在尾闾，等待时机。运气极好的话，某座神山可能漂浮在离尾闾不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阴风惨惨的日子，这样天气也许是不太适合出海的。但她还是觉得机不可失地变出真身跳入海中，一直游到南海归墟附近，当感受到了漩涡的强大的力量时，她被逼浮出了海面。

在海面上她被神兵团团包围。莫殇那天带了面具，一直都冷冷地站在外围观战。

她一直记得莫殇曾经告诉她，遇到不能抵抗的危险时，及时饮剑自尽，龙珠将保留魂魄，九重魂魄只要留得一丝一缕，便仍有机会重生。

只要自尽就可以了。

到了最后时刻，她终于无可选择地横起剑，莫殇却提前一掌将她的魂魄打散，又将剑夺走。龙珠留得她的几分魂魄，其余的魂魄全都离了肉身。一只手贯穿了她的胸膛，抓出一颗金光闪闪的珠子。

手上连一丝血迹也无。

肉身瞬间被无数利剑贯穿，她看见许多尖刀从前胸至后背，突然害怕得哭了出来。

修仙练道数百年，她仍然是多年前那个贪生怕死的孩子。

即便她真的有错，这屠戮天地万物的罪孽，为什么要推到她的身上来承担呢？

临死前的痛楚就算百年之后仍然觉得不寒而栗，瞳孔之中倒立的唯一映像，即是莫殇狼心狗肺断情绝义的身影。

他知道的，他知道龙泉剑和龙珠的用途。

大约觉得罪孽滔天的她不配再拥有跳脱轮回重生转世的机会，因此提前将给予的这一切剥夺。

“我一定会回来，把你这个一心守护的世界屠戮至尽。”

她突然又笑了一下，“不，是我错了。”

“对不起。”

有这样的结局，也好。

魂魄已经散到半空，她隔空遥望自己现在的形象好像个刺梨。

一下子魂识出窍，身体急欲想要将它拉回来，人形无法保持，立刻现出血泊之中的银龙原身来。这是一具她费尽千辛万苦才修来的身体。身躯靠着原始的条件反射疯狂扭动，将身边的神兵尽数扫开。

气力耗尽后，那龙身从高空直坠。

南海归墟如沉默的魔鬼之口，漩涡永远海纳百川，将龙身吞入。

那漩涡依然时空寂寥万年不变的旋转着，找不着一点银龙的痕迹。

身躯渐渐被海水卷入深处，与魂魄之间隔着冰冷而深厚的海水，她的魂魄听见莫殇冷笑一声：“也罢，没了龙珠和剑，左右也是个死。”

他细细端详龙泉，剑上反射出他面具繁复的花纹，面具上也是一片剑的寒光，他由衷地赞了一声：“好剑！”

如果魂魄也有表情，她一定是苦笑的面容，万万想不到，她听到莫殇最后所说的话竟是这样一句话。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她初遇莫殇的那一天，她最后的愿望是——不遇见他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