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飞云不是个爱嫉妒的人。除了他不像很多人那样心胸狭外,更重要的是纵横江湖根本没有人值得他嫉妒——无论是武功、地位、权利、甚至相貌、女人。
韩飞云十七岁以一套“流星剑法”夺得“少侠会”的贵冠,武功在武林后辈中已经是首屈一指;十八岁独步武林,连前辈中的高手也无可匹敌;十九岁时他终于战胜自己的父亲武林盟主韩询,到此,非但武功,连声誉地位都已经超出了父亲;二十岁时韩询逝世,他倍受群雄推崇,子承父业,接任盟主之位,成了从古至今江湖上最最年轻的领袖……
韩飞云位高权重,但生性极和蔼可亲。从不势权狂放。他并不十分英俊,却也是明目如星、鼻直口阔。而且有一种任何武林侠少、世家公子无可比拟的气质,也正是这种不冷不傲也不威慑却极其令人可亲的气质受到无数武林佳人的倾慕。韩飞云虽不好色,也不太懂得如何选择女人,但他若真的有需要,只闭着眼睛随便一拉,入怀的也定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试问这样的人还会去嫉妒谁?又有谁还值得他去嫉妒?
然而此刻的韩飞云眼中却充满了嫉妒之意,忿忿之情,盈溢于表。而他身后的三十多位武林中的名士,眼中更是充满了嫉火,而且愈燃愈烈,灼然如炬,连脸色也似烧红了。
能让三十多位名士嫉形于色不算容易;能让韩飞云这样的人也嫉妒如此淋漓尽致更不算容易。但这件不容易的事却让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个人正背立于韩飞云等人面前,众人看到的也只是一背。
但这一背却坚实、伟岸、修长、匀称。白衫伴体,宁静而高傲、超尘更脱俗、沉毅更威严,近乎不可一世,令人望一眼便不由得心生寒意。和他比起来,韩飞云等人的仪态简直猪一般的平庸猥琐。
这怎能不让人嫉妒?
但韩飞云却并未蠢到去嫉妒人家的仪态,他注意到的只是他的轻功和剑。
如风如电都不能描述他来到他们面前的速度,是以韩飞云只能用自己来衡量——他的速度至少比韩飞云家传绝技“惊鸿展翅”快十倍以上,而韩飞云的“惊鸿展翅”已勘称武林魁首。也许快一倍韩飞云还勉强可以接受,但十倍便受不了了,因为那简直已不可思议。
韩飞云见到过许多名剑:太恶、鱼汤、吴钓、龙泉、七星,他的“流星剑”也是一把名剑。既便如此也仍禁不住惊叹他的剑。那剑很长,足有三尺七寸,剑柄是纯金打制的梅花状,每个花瓣上都镶嵌着一颗毫无瑕疵的翡翠,无论什么人都看得出每块翡翠都是世间罕见,价值连城。这样的剑柄与墨绿色的剑囊搭配在一起显得古雅,尊贵。剑身虽隐在囊中,但仍有数道剑茫自缝制剑囊的针隙间射出,光茫中带着种慑人的寒气,凛冽逼人,令人毛骨悚然。与它比起来韩飞云所见到过的那些宝剑便仿佛杀猪刀般平庸了。
幸好韩飞云很快便意识到一件事——嫉妒实在不是件好事。是以他强制自己消除怨恨,平静片刻,终于有些坦然,头脑也变得清醒些。开始考虑问题: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没有答案,因为想不出。
想不出,只有问。
韩飞云十分有礼貌地一拱手,朗声道:“请问阁下是……”
那人没有回头,韩飞云也没看见他的表情,只觉他的目光似乎已射向远方,望得很远很远,直到渺茫,半晌才听他吟道:“江湖路,路迢迢,也无侠义也无豪,剑影钢刀,凄凄衰鸿,罪恶招招;千万恨,恨难消,三尺长锋如虎哮,杀灭群妖,蒙蒙飞絮,血雨潇潇……”声音悠然、冰冷,却每个字都很清晰,也传得很远。
韩飞云僵住,只觉得一股死一般的寒气直浸上心膛,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死一般冰冷,连呼吸都似乎凝结。而他身傍的三十多人,眼中的怨恨陡然间淡去,随即拼出的也都是死一般的恐惧、决望,然后每个人都僵住。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
韩飞云艰难地点点头,想说什么,抖动着唇没说出来,其余的人便早已忘了自己还长着一张会说话的嘴。
那人接着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应该准备接受一件事……”
韩飞云艰难地点了点头,浑身颤抖,其他人的脸色几乎绿了,眼睛却变得血红。
那人见没有人应声,十分失望而且感慨,道:“生命对每个人来说,毕竟只有一次,所以生命才可贵,但上天注定了你们这些人要死在我的剑下,这是天意!”
韩飞云终于颤抖着道:“天意?”
他不相信老天会这样不公平。
那个人不假思索地道:“是的。”
韩飞云道:“黑……白……两道死在你剑下的有三千多人,难……难道这都是天意?”
那人道:“有因必有果,种下了恶因必有恶果,你们的死,正是因为你们无法逃避因果循环,上天惩治。”
韩飞云苦涩地摇摇头,道:“那……那些绿林大盗,邪教魔……魔派之徒草菅人命,自然死有余辜,但是像祖光天,冯英雄,还有我爹他们这些侠义豪杰,又何罪之有?”
那人冷蔑地道:“什么侠义豪杰!都是些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之徒。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血猩。每一个人都死有余辜。”
韩飞云无法理解他的话,只有沉默。何况死到临头,对于别的问题已经没有办法感兴趣了。
那人接着冷冷地道:“如果你们还能拿起剑最好别坐着等死,否则我会叫你们死得更惨。”
有些人紧咬着牙像是真的准备作困兽之斗,可是剑竟象是座山那么重,硬是没能拔出来。
韩飞云也没有拔剑,像是也拔不出,他几乎已开始气愤自己的懦弱,默然道:“梅天寒的确是梅天寒!”
梅天寒道:“因为我使名满天下的“流星公子”连剑都拔不出?”
韩飞云苦涩一笑,沉默不语,有时沉默也就是默认。
梅天寒遗憾地道:“那就太可惜……”
韩飞云颤声道:“可惜什么?”
梅天寒道:“当年你的父亲接了我三十招,才死在我剑下,令我很钦佩,钦佩他的武功和胆量,因为纵横江湖还没有人能接我三十招,还没有人见了我会像他那样冷静,从容。
韩飞云垂下头,回想当年父亲因领导群雄抵抗梅天寒,而在金陵城郊惨遭杀害,不禁心如刀绞,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可自己竟完全失去了斗志,既不能替父报仇,又难以为武林除害,觉得自己不如父亲而且愧对父亲,羞愧不已。
梅天寒接着道:“江湖传言你在“流星剑法”中溶入许多新的招式,武功已超过父亲一倍,但是你的胆量,却实在不及令尊,我本来想领教一下“流星剑法”到底有多厉害,你也有可能战胜我,但可惜,你现在不战就已经败了,可惜,实在可惜……”
韩飞云更加羞愧。
梅天寒又冷蔑地道:“韩询一生英勇,却生了个空怀一身绝技却胆小如鼠的儿子,实在是家门不幸。”
韩飞云脸上肌肉不停地抽动,羞愤已胜过恐惧。
梅天寒冷哼一声,道:“看来……”
韩飞云一挥手,颤声道:“你……你别说了……。”
他的手还在颤抖,可还是拔出了剑,剑尖指向梅天寒,沉声道:“我们开始吧!”
梅天寒十分庆幸他恢复了斗志,意味盎然地道:“杀一个满腔斗志的人,总是比杀一个浓胞有趣得多,可惜你身后还有那么多的浓胞。”
韩飞云回顾群雄,强作镇定,豪然道:“各位,生死有命,既然……注定要……要死于些地,男子汉大丈夫死就死得大义凛然、豪气干云吧,总比被人骂作浓胞的好。”
没有人应声,却有几个人拔出了剑,剑拔得很慢很艰难,声音也不大,但至少证明他们和韩飞云一样还有一点勇气。
梅天寒似乎微微笑了笑,身形轻动,人影倏忽不见。正当韩飞云惊恐万状之际,一个声音又从他身后响起:“我在这儿”声音比冰还冷。
韩飞云倏地回头,一条白影已闪入他身后的人群之中,“呛”的一声,宝锋出鞘,精光万丈,仿佛要照亮天地间所有的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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