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寒风凛然,小雪缓降。
这天弃山后山之处有一崖涧,浓雾云绕,各种霜花儿冰柱鳞次栉比布满崖壁,且不论山外风雪几何,这山崖之处,自将风儿化下,雪儿吞没,只留着几丝风与几片雪缓缓飘进深谷。
赏小雪以怡情归处,此地名为观雪崖。
观雪崖上,有一间小屋,经由数十根粗劣的雪松木建制,房顶上铺满干瘪的稻草,稻草上沾满飞雪,褐黄中透有纯白,刹是好看。茅屋木门敞开着,屋头的黄油灯熠熠生辉,微勾出躺在门外的人的影子。
林羿已在地上约莫两个时辰了,但他呼吸绵延悠长,整个健硕的身子也都红润有光,唯一突显寒冷的地方便是睫毛上渐有冰花儿凝结。
傍晚时刻的他本来还在凌绝峰山头上和师兄们一起劈着木柴,如同往常一般准备着晚膳的事宜,哪想许久未见的师娘匆匆的到来,将他带来这么一个地方。观雪崖?这不是禁地吗?
还未等他多想,他就被那个自己仅在入门时见过一次的三师祖制住,将他摆在这雪地里,丝毫不能动弹,还是说要给他治病,教他练功。
治病?自己的身体一向好的很,哪有什么病需要治?至于练功?掌门曾亲口对自己说过筋脉迥异常人,气不能运且不能行,练也就练些把式,连普通的武人都比不上。
林羿现在很是无奈,虽然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从来不惧酷热暑寒,但也不至于让自己光着膀子躺在雪里两个多时辰吧,而且现在自己根本不能动,连想闭眼都不上。他只的盯着悬崖边上剔透的冰花,看着其慢慢在风中被消磨。
“你听好,林羿。”
三师祖的声音?林羿转动着眼珠,看见了灯下的老人。素朴的长衣,老态龙钟的脸庞,身形偏矮,连发髻都邋邋遢遢胡乱盘成。
“你自幼生来便是孤儿,且被妖人所害,每年天礼节前便会身受肉死再生,筋脉重铸之苦,你师父这十七年来为你奔波寻解囚之法不得,想必你也知道。”老者缓缓而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徒孙自……自然知晓。”林羿觉得浑身一轻,知道师祖给自己的禁制已除,但仍旧不动,只是答话。三师祖所说他自然明白的很,自己是孤儿,被师父捡回山门,自己天生怪异,每年都会如同梦魇一般承受仿若将人活活剖解开来再重塑的痛楚。他更是知道,自己的师父唐应龙为寻得药方以救治自己,这些年来,寻遍江山湖海不说,自己四处调皮捣蛋,肆意妄为的性格也一再被其纵容,虽每每相见之时,他总是一副严厉的面孔,但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溺爱,自己幼时所见的他英俊的相貌,到如今也因为年年为其四处奔波,多了些许苍老之态。
要知道修道之人,其面若其心,心累则面悴。
“你知晓便好,我这天山十二门虽为你师门,但却未曾传你半点武学修法,你这十七年在山上也大多是自己生活,除却你师父师娘与几个同你玩的极好的师兄弟之外,再无任何人照拂,你可曾有怨言?”
“徒孙不敢。”
老者微微笑道,“虽无人教导,但你师娘这些年教你识字,让你读了许多书籍,纵然有时顽皮,但自承苦难如此之多,还能有乐观善良的心性,着实叫人欣喜。”
“三师祖谬赞了,但不知,这……大冬天的,三师祖你要我躺在冰雪之上是为何?虽然徒孙我勤于强身健体,但这一动不动的在冰雪上躺两个多时辰,徒孙就算是铁打的也挨不住啊,”林羿呲牙咧嘴的说着,满脸痛苦。
“胡扯!臭小子,刚夸你两句就胡说八道。”老者一挥衣袖,林羿本是温和的身子突觉一股寒气流遍全身,自头顶流窜至脚踝,整个人都如同冰一般冷透。不等林羿说话,老者连道“臭小子,你且听好,你入我天门十七年,但我天门的‘七怜天冰’‘天门寒水决’甚至于你九师祖独修的‘无寂心法’你都修炼不得,或是天道所至,你十一师祖在外偶的一‘心诀’也许于你有用,我要你躺着冰天雪地之中两个时辰便是为了替你洗伐毛皮。”
林羿一听至此,刚想要询问,却又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莫要说话,臭小子。”老者面目凝神屏息,两只枯老的手掌渐生一团蓝光,有无数的星火般的蓝光从老者手掌之中徐徐而落,上千粒,呈万颗,若那漫天繁星皆在这一双手掌之中。
这万千蓝光每一丝碰触到林羿的身体之时,便会有一种阴冷的寒气透遍全身的感觉。
冷,极其的冷,自五脏六腑延伸而出的冷。林羿整个人上身都变成了怪异的淡蓝色,但在这淡蓝色之中,却见的他每一寸皮肤都宛若新生儿一般稚嫩。
“林羿,你定要记好,这心诀不同于世间任何门派的法决与武决,我苦读数日,也只是略知一点皮毛,且关于心诀种种传闻之下,心诀一旦修成,必然不同凡响。所以日后修行途中若遇魔障,你只得全凭一己之力破之,旁人都帮你不得。”老者双掌之中的蓝光更甚,连同着林羿身体上的蓝点幽光已结成一道碧蓝的光幕,倒映整个崖谷。
许久,神志已经被冻的模糊的林羿听见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来回的回响。
“天自在,人自醒,万物皆由天养,人自游,人自在,众生何来平等。御天而行,不过天穹之下,扶指天上,那又该当如何?遥遥千万里山河,一人独醉,余人皆醒。我自心神为自我,管那天崩地裂又有何干。”
恍惚中林羿感觉自己已然飞至九霄银河,俯瞰双目难以企及的无数山川与河流,森林与瀚海。四周之处皆是闪烁星辰,随心随性而想,有木成林,有溪成江,有雨自穹顶倾盆而下,有火自地底熊熊燃烧。
畅快无比。林羿只觉自己尽可随心所欲而来,想要翻江倒海,那便能翻江倒海,想要地覆天翻,那便会地覆天翻。但这感觉仅有一瞬,紧随着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如同每一年必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顿觉一阵恐怖,那股熟悉的一直纠缠自己的苦难应是提前到来了。体内经脉里本是平稳的两股气息,开始不停的交杂,混淆着各自的斗争,游荡于他的全身。林羿的皮肤开始龟裂,每一寸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着,黑红色的腐肉缓慢的蠕动,像是蛆虫一般滑动在林羿白森森的骨骼之上,他的肢体统统都变成火烙一般,燃出诡异的猩红色,将衣服化尽,一团一团蠕动的腐肉烂成了肉沫,冒着红黑交织的黑烟。‘咯吱’‘咯吱’林羿的骨头开始碎裂,清晰可见的碎痕地缝一般布满他所有的骨头,五脏六腑具现,每一处都有一个奇异的红点,若蛛网一般的红线缠绕住所有脏器,交织的血网不停的滴落艳丽的鲜血,混迹在地面的肉沫之中,形成一滩血水。
演余子冷静的看着林羿身体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他望向身旁刚刚到来的须弥子,说道:“师兄的事可办妥了?”
须弥子点点头,脸色沉重的说道:“应龙那孩子心性刚正,且勤奋和天分都超出常人,我相信待他天陨大成,比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礼节之事,你不用担心太多,世事无常,祸福不过朝夕,一切但凭天意。我倒是更在乎这个孩子,七师弟和这个孩子父母的渊源本就极深,更别说应龙这些年为这孩子的操劳及愧疚,我怕到了日后,这孩子会成为应龙的心病。”
演余子默然,神情有些恍惚,“当年七师弟为寻那两世花救小师妹独闯昆仑秘境,生死不得而知,后小师妹终因不治而亡。那西昆仑之人委委推推,闪烁其词,这些年我天门逐渐壮大,你我也曾去那昆仑秘境走过一遭,可那就一破洞,哪有七师弟的半点影踪,想来师父门下你我师兄弟一十二人,四师弟和五师弟为一情字反目成仇,离门不知所踪,二师兄游历天下亦不知被何人所杀,到头来只寻得一尸首,六师弟因当年恩怨成了废人,于前几年郁郁而终,陈师弟,洛师弟两人因叛门被我等联手诛杀,至于那个浪子十一师弟,他倒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可是却一心游遍天下,只余得你我,还有黄师弟三人尚在门中勉强把持,这师祖传下来的天山十二门,可别在我们手中毁了。”
须弥子笑道:“三师弟你怎么如此感怀?这可不像你。”他低头,看向地上的林羿脸部已经扭曲,除去头部意外,身体上下所以的肉都已破烂不堪,漆黑和血红混迹成一片,染透飞雪。
“师弟,那心诀可否救他?”须弥子询问道,就算他这活过百年之人,亦看过好几次此番景象,但他也无法想象这才十七岁的孩童每一年都需要承受如此痛楚,他该是要何等心性,才能保有那乐观向善态度。
演余子摇了摇头,道:“望师兄见谅,我也不知。虽我自拜入师门起便在研习天下修仙之学之间的差异,但心诀之说除了传闻,我也仅在知晓十一师弟带回一本心诀后去翻阅祖师留下的古籍,在其中发现了少许的有关心诀的说法。”
“哦?”须弥子眼神一亮,“师弟速速说来。”
“天下寻仙众人,除去吾等凡人以武求仙,夺天地造化达以大道之外,还有其三,一为佛,佛谈立地成佛,等若成仙,二为道,道讲道法自然,我欲成仙去,仙人自下凡,这第三便是师祖古籍之中有所记载的,谓之一‘痴’字。”
须弥子疑惑道:“痴?这又作何解,我可从未听过,与那心诀又有何关联?”
演余子道:“师兄莫急,林小子这蜕肉生骨的的过程少说也得一个时辰,且听我细细道来。师祖立山门之前,曾游遍名山大川以寻一祥灵之所用于开山立派,最终在天弃山落了根。祖师在游历的途中自然遇到不少奇人异事,更是在扬名以后搜罗了各种上古残余的典籍。先谈那人,据师祖游记记载,他曾于白曲河畔遇到一人,那人抚琴立于河面,任河水如何滔天,他自琴乐怡然悠哉,且那琴音仿若天籁一般,盖过所有人声喧嚣以及河水嘶吵,两岸游人皆被琴音吸引,纷纷驻足聆听。祖师那时修道已小有所成,细探之下,竟发现那人体内毫无真元之力,不由的很是惊讶。”说到这里,演余子停顿了一下,双手扬起,沁蓝光芒再次笼罩向林羿,刚刚触及到林羿的身体,其五脏六腑上的红网猛然炸裂,将所有的蓝芒弹飞,随后便烟消云散。
演余子无奈的摇头,继续道:“师祖在惊讶之余,偷偷划出一道剑气刺向湖中那人,却不想剑气只进那人半丈之地,便消失不见。那人于河心弹琴自晌午弹至傍晚才停歇,那河岸两旁的游人早已满满当当,曲毕,两岸全是一片喝彩之声。师祖相当不解,那人不弹琴之后,竟是慢腾腾的游上岸来。好奇驱使之下,师祖便生结交之意,哪想那人一上岸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师祖遍寻四周居民,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这是一怪人,不知其从何处来,也不知其往何处去,唯一知晓此人还是个小孩之时便在河边弹琴,日复日,年复年,痴儿一般,未曾断过,对弹琴一事已然走火入魔一般。师祖千寻万找,终是于一隐秘山谷之中寻到那人,两人所谈之事师祖未曾细述,但师祖却发现了一条全新的祈仙之路——以痴入仙途。但以‘痴’入道全然不同于已经知晓的武学,佛法,道家,它重在一‘痴’字,并且无所信之徒,无杀伐之意,有欲但却无求,有所妄但却随心。这‘痴’字一道变化万千,如那弹琴之人,若是画画?读书?写字?甚至于做饭种菜都可达同一境界。而这心诀,便是痴途之一。”
演余子微顿,从袖中掏出一本破烂的古书,舒展开来,“这部心诀不知为何人所著,按祖师的记载,痴人一途应该无迹可循,也无决可传。我这几日细细琢磨之后,便发现这心诀通篇所述和‘痴’字一道极其相通。师祖所留古籍之中是如此描述心诀:心,人心之弱,一碰即碎,碎则人死道魂消。何谓之心诀,炼心,通心,无心即有心。以自身为道,不承运势,不假神明,凭自心为灯蕊,燃长明照己身。倾全身之力为已心,山雨不摇,雷电不裂,是为心诀。这不和‘痴’一字相通?只不过痴道假于物,心诀只为本心。”
须弥子略微思索,问道:“按师弟如此说法,这心诀若想大成,须得痴于自心?”
演余子点头道:“没错,正是此意,我想正是如此难于修成,才导致如今天下之中各门皆闻心诀之说,却不见任何修心诀之人。”
演余子将手中书籍抛至半空,手掌一挥,那书本变成片片扉页蝴蝶一般飘散开来,一共仅有七页,黑墨书写于暗黄的纸张之上,被幽蓝的光照的通透。
“十一师弟不知从何而得这部心诀,但我通览其全篇,其所述极其深奥晦涩,且运转之法和我所知的修行之法完全不同,我试着以其所述之法运真力于经脉之间,竟是毫无效果,但其全篇所述种种,又如流水般自然,浑然自成一脉。且我之前念于林羿所知的篇法便是此心决的总纲,他听后竟诱导着身体的突变提前到来,想来这心诀应该有用,但是对他而言是好是坏,我亦是不知。还有一事,这心诀其实是有名字的,师兄且看。”
演余子手往前一点,悠悠的淡蓝光彩开始跳动成火焰形状,在书页上熊熊的燃烧。但见那七张残旧的书页上,细密深墨色的字融化开来,化为一道娟细的墨流,在各页上来回的旋转,龙飞凤舞之间书写成了一排字。
山河云雨皆我幻,我自天来再无天。
——此乃心诀,唤名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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