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雨雪飘摇,晨间的风与雾让这冬日更为冰凉。樊城外的小山岗上,有一处新立起的小坟包,上面还有几片未化的雪花儿。
土褐色与雪白,孤零的凄凉。
向漠漠流着鼻涕,裹着眼泪,哑声道:“豆豆,漠漠姐姐带大哥哥来看你了。”
林羿两人望着坟上新泥,亦是黯然神伤。
这小小生命,未曾尝到辛酸甜苦,喜笑哀痛,便早早夭折,化作一缕幽魂,无存于尘世间,仅余这山岗上一处孤坟,待到明年春时,新芽丛生,杂草遍地,除了亲人寄托的哀思,又剩有何物呢?
又谈些闲话,三人到了渡口,林羿登上商船,看着岸边朝自己不停挥手的向漠漠,在冷风中她有些瑟瑟发抖,高喊道:“大哥哥,记住啦,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
林羿自是答应,眼角微酸。
这小女孩的身影随着船顺江水流动越发的渺小起来,连同着整座樊城的轮廓都渐渐模糊,林羿站在甲板上,望着船下江水滚滚,想着小姑娘那红彤彤的脸颊,又想起这城中迫害婴儿的凶人,更有那惊鸿一瞥的苏姓女子,到这樊城不过三两日已然精彩,天下何其广阔,那书中所说的南蛮泽地、蜀中天险、西罔群山又该是何等光景?
望着水中倒影,林羿想到了那从未见过十一师祖,想到了那日与商子羽对酒所谈,若以后破了身上桎梏,真能游遍天涯,定是快意非凡。
商子羽此刻正与船主闲谈,这船主乃是一位商贾,体态有些臃肿,脸部肥胖,永远挂着笑容。此人名叫金永福,来这樊城乃是趁着北疆天礼节通商一些爆竹、烟火之类的商货,再顺绿芦江而下,返程回湘州。恰巧的是商子羽故乡所在便是那湘州,昨日游城时攀谈之下,彼此竟是同乡,便搭上了这顺风的船儿。
帆扬风正,落落余晖照的片片白帆散射着金芒,缓慢行驶的商船荡起阵阵浪潮,在这江水的拍击声中,忽有接连几声的清脆啼鸣响彻江面,船上众人抬头看向空中,但见一只鸟儿朝着商船疾速飞来。
鸟儿飞的极快,眨眼间就飞至了船头,落在了林羿脚下,像发现了虫子一般,又欢快的鸣叫了两声,蹦跳着围绕着他转起圈儿来。
林羿看着这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鸟儿,挠了挠头。这鸟儿长着狭长且乌黑的鸟喙,翅上覆有五颜六色的羽毛,片片正羽却又玲珑剔透可见鸟腹,尾羽更是一片雪白,让人觉得怪异却又美丽。
林羿见它这模样,想起了自己曾于书中看过的描述,转头问道:“商师兄,这可是‘珍奇志’一书中所说的‘琉璃鸟’?”
商子羽点头道:“应是琉璃鸟无误,不过琉璃鸟这种罕见的珍禽本该在那南泽之中,怎会到了北疆?”
金永福可不认识什么琉璃鸟,但听商子羽如此说,他知道这鸟儿定非凡物,若是能将之献于州牧大人,州牧大人一个高兴,赏个一官半爵什么的,那自己可就光宗耀祖了。金永福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对着船上的船工比了个手势。这商船上的船工已追随金永福多年,自是对其动作谙熟,当下便抄起角落的渔网,冲那琉璃鸟撒了过去。
“金掌柜,切莫如此!”商子羽惊呼,就欲出手。
‘噗通’连续几声,那几名撒网的船工纷纷落水,溅起硕大浪花儿,空中的网也崩裂成断绳,那只琉璃鸟又一声轻啼,只闻的一句。
“真是大胆!敢伤我家鸟儿!”
船板上已多出了一人,灰白色的书生打扮,头戴方冕,衣着布衫,五官端正,腰间别着一柄竹萧,看起来普普通通。那琉璃鸟儿已跳到其肩上,入巢一般的躺了下来。这书生怒目圆瞪,手中摇着一把碧绿色的纸扇,冷哼一声,金永福圆滚的身躯便脱离了甲板,浮至半空。
金永福不过一普通商人,哪里见识过如此手段,顿感天旋地转,心里更是惊恐万分,手脚在空中胡乱的挥舞,带有哭声的喊道:“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小的不知那鸟儿是仙人之物,才会生出贪欲,还望仙人高抬贵手,放过小的一命。”
话音才落,金永福又升高了几分,有水一滴滴落在船上,他竟是被吓的尿了出来,脑中念道,我小命休矣,双眼一翻,昏厥过去。
商子羽见此状,往前一步,拱手道:“还望兄台放过此人,切莫伤了和气。”
那书生瞥了一眼商子羽,冷声道:“你叫放我便放?你当自己是何人?”
商子羽沉声道:“阁下身法鬼魅,但修为却不比我高出多少,若在下用尽全力,结果怕也是两败俱伤。”
书生笑道:“两境之逾,你何来的信心?”
“从剑而来。”
细小的影子在商子羽手中闪动,剑将出鞘。
“咦?”书生面有好奇之色,“千影剑?有意思,天山十二门好剑就那么几把,你竟能选到这千影剑,真是不错,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商子羽道:“天山十二门,商子羽,还望兄台放了这金掌柜。”
“那便遂了你愿。”
金永福肉、团样的身子砸在了船板上,砸出‘砰’的一声,从江里爬上船的船工们赶忙将他抬入了船舱。
商子羽道:“谢过兄台。”
那书生摆手,竟学着先前那鸟儿一般绕着林羿走了几圈,突自念叨,“我这琉璃鸟儿可机灵的紧,不是奇物断不会让其生出兴致,你这人体内经脉闭塞,真元不通,且沌气浑浊,虽骨骼于修道而言可谓上佳,但法不入窍,气不内生,说是废物也不为过,商兄,这是你师弟?”
林羿有些火大,虽然他早知自己修道无望,但已有心诀成为曙光,下山至此三番两次被人说是废物,自己有这么不招人待见?当下冷声道:“阁下书生面相,难道所读的礼仪之书全被狗吃了吗?”
书生惊讶道:“呵!小子还牙尖嘴利。”他转头看着肩上鸟儿,叹气道:“小琉璃,本以为你又寻到什么好货,哪想到……,唉,这一次,你的鸟眼可失了水准。”
琉璃鸟似是听懂了他的话语,鸣叫两声,闪电一般的飞到林羿手边,又复飞了回去。林羿看了看手掌,无任何异样,但那琉璃鸟的鸟喙之中,却衔着一滴鲜红的血珠。
书生嗅了嗅,沉思不语。
林羿道:“阁下无礼,养的扁毛畜生也一个模样。”
书生却不理他,将鸟儿嘴中鲜血放入掌中,闭眼收扇,嘴唇张合有致,却未发出话音,片刻后,他猛的睁眼,满脸不可置信之色,惊道:“竟真是如此?”
琉璃鸟扑腾翅膀,又引啼高亢。
书生大笑道:“刚才是我无理,还望兄台莫怪,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天山十二门,林羿。”林羿答到,对此人态度的转换有些莫名其妙。
书生低身拱手,颇有歉意,“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林兄能答应。”
林羿问道:“何事?”
书生道:“若在下没有猜错,林兄自小以来每每受伤后,伤口都愈合奇快。”
林羿点头不语。
书生又道:“林兄体内诸多奥秘,在下又颇爱研习医术,于此恳请林兄借身体一观,但请林兄放心,我只是施一法决,仅需林兄静心入定便可,断无一丝加害之意。”
林羿暗忖片刻,望向商子羽,“师兄,你看?”
商子羽道:“师弟,无妨。”
林羿盘膝坐于甲板,手平放在膝,心无杂念,已然入定。
书生从怀中拿出三片墨色龟甲,置于脚下,步踏七星五方,碧绿纸扇小心翼翼的盖在龟甲之上,左手立掌,右手竖两指,指向林羿眉心。后又俯身蹲于扇前,双掌合一覆于扇上,又缓缓分开。但见碧绿纸面分化为三色,青、红、白交杂斑驳,缓慢流动。书生面有异色,眉头紧锁。
“真是奇怪,这血气又是何物?”
商子羽望着扇面问道:“兄台这可是透骨之法?我师弟可有异样?”
书生点头,复又摇头,手上极快的掐捏法决,若有所悟。他将纸扇收与龟甲收起,从怀中又拿出一把长条状的尺子来。
书生面容极其凝重,这尺子长约一尺半,宽约两寸,木制而成,灰白色,上有黑色霉点,更有一些歪歪曲曲的奇形符号。他的动作极为小心,双手高举木尺,大声道:“商兄,烦请请护住那些船工,林兄弟,但行无天!”
入定中的林羿心中惊讶至极,这人怎会知晓自己练这无天心诀!各种纷扰的猜想接憧而至,但仿若不由自主,心刚有所动,那浩瀚银河,顿时浮现眼前。
木尺大放光华,绿芦江上,阳光不再,暮色不再,有九天之上的星河直落凡尘,就这么抬头可见,伸手之处即是万点繁星,放眼观之皆为苍穹玉宇,这些繁星颗颗璀璨夺目,耀着无尽光芒。
绿芦江更是掀起惊涛骇浪,整艘船都随着浪潮左右晃荡,止不住的狂风呼啸而来,无数江水化作雨点倾盆而下。打湿了船帆,打湿了甲板,也打湿了书生的帽子和衣衫。
书生神情肃穆,抬手抚尺,轻点尺面。
“启。”
一条雨线,两条雨线,数千万条雨线,将这星河里所有星辰连在一起,密布成一张巨网
书生面色瞬间苍白,泠泠水流从发间滑至面颊。肩上的琉璃鸟早已将头缩进了翅膀里,像是见着了极为恐怖的事情。
商子羽很是难受,体内真元涌动不息,天地威势浩然压身,但他仍旧强运真元,以求护住那船舱中早已昏阕过去的船工。
这书生到底是何来路,怎会有此种强扭天地气机的法器?
雨线化水,星河碎裂,胡来的狂风也不再吹奏,远处的已没入尽头的斜阳散着余韵,一切终是平静下来。
林羿睁开双眼,看见船中满是积水,又见那书生一身湿透,神情忽而笑,又带有愁,又是锁眉,又是撅嘴,不由的问道:“商师兄,这是怎么了?”
商子羽被天地之势压迫的体内絮乱,已坐地调息,只是摇头。
“这位兄弟,我这体内究竟是为何?”
书生听得林羿问话,仰天大笑,竟似疯癫了一般,又死盯着林羿,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的他毛骨悚然。过了好一会儿,书生脸色转好,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林兄弟,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此番我为解你体内三息之谜强窥天机,但却星罗密布,甚是一团乱局,且天机不可泄露,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书生长啸一声,纵身于空,大声道:“商兄,日后切莫为情所困,至于林兄弟,是棋子还是那弄棋之人,全看你造化了,我等就此别过,后会有期。”那琉璃鸟亦是欢快啼鸣,化为一道靓丽丝线,随着书生一起,奔赴远方。
“兄台且慢!”林羿高呼,“你我既已相识,尚不知兄台名讳?”
“我无姓名,师父说我天生一浪荡子,你便叫我浪道人吧。”
“浪道人?好怪的名字。”林羿嘀咕,转头却见着调息中的商子羽,伸出左手,竖起了四个手指头。
林羿无可奈何的笑笑,负手望江。
有晚风袭来,吹的衣衫轻舞,安详的江水荡起阵阵潮音,夜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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