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寒冬腊月,又连着下了几天大雪,天地间惟余苍茫一片,银装素裹着无一丝裸露的杂色,就连院子里栽的那两行松柏也一丝不露的被厚雪垮着,仿佛这世间最后的一点绿意绚烂也消耗殆尽。
就如同常有喜这一个月来的日子。
她正趴在门外长廊边一条布满青苔锈迹的栏杆边,望着天边那一角朱红的飞檐出神,耳边不时传来前院如火如荼的欢声笑语。
不经意间叹了又叹。
她姓常名有喜,但却不是如今这具躯壳里的常有喜。她生活在21世纪,自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在福利院中长大。因着无家世背景又无多大学历,成年后外出找工作时便屡屡碰壁,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从事了一项既让人尊重又令人恐惧的职业,入殓师。简而言之,就是不至于让死者死的太难看,在殡仪馆里帮一些面目全非的死人化妆打扮。
然而天意弄人,谁能料到当她拿着人生中第一桶不菲的工资准备去胡吃海塞一顿时,却在路上出了车祸,鲜血淋漓的一闭眼,再一睁眼,竟被装在棺材里就要被埋了,她来得不早不晚,卡了个下葬的好点,之后便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想她为死人事业做了满满一个月的贡献,最后自个儿却被卡车碾的面目全非,造化啊造化。
“唉……唉……唉……”常有喜双手拖着腮,假寐着眼,如一只泄气的皮球,不住吞吐着哀气。
“小姐,你叹什么气啊,这大雪刚停,外面冷,赶快回屋里坐着吧。”
眼前这个小丫头名唤宁霜,身材瘦小,面黄肌瘦,那一双琥珀般澄净的深褐色眸子却是生得清清亮亮,此时正跺着脚取暖,眉眼盈盈的笑着,不住往被冻得通红的小手上呵着白气。
常有喜木木的扭头,望了望身后那屋子里四面透风的墙,又移目望了望屋角边那一块发霉床板上破旧不堪的棉被,不由得吸了吸恶寒,诚惶诚恐的扭过了头。
要她在那床猪圈里呆着取暖,还不如直接冻死她。
宁霜眸光暗了暗,扫了扫屋中破败,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一瞬又眉眼弯弯,笑的热情灿烂,“那小姐想吃什么,霜儿马上去做。”
从之前宁霜结结巴巴的只言片语中,常有喜半猜半蒙晓得这具身子的原主人,也就是丞相府的庶出三小姐是个痴痴傻傻的疯婆子,更是全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却不知怎的一个月前竟掉进了相府池塘的冰窟窿里,被活活冻死了,正要一口棺材干干净净的埋了,谁知她却阴差阳错的变成了这个傻小姐,也不知是该欢喜劫后重生,还是该忧愁命运无常。
这样想着,常有喜又悠悠叹了几口气。
她日日活的怨声载道,愁眉苦脸,可这个名唤宁霜的小丫头倒是身上燃着三把火,一反哭哭啼啼的常态,饱含着对生活的希望热情。
常有喜知道,宁霜自幼与这个身子的原主人一同长大,虽是使唤丫头,却比相府里那些所谓的至亲要亲厚许多,常有喜就是宁霜的命。如今她的三小姐不但没有一命呜呼的死翘翘,而且疯傻之症也奇迹般的渐渐好转了,怎能不天天笑的像朵招展的花?
用这小丫头的话说,就先要双手合十,再来一阵嘟嘟囔囔的祷告,感谢佛祖大慈大悲的庇佑。
这也不能怪她口口声声念叨着我佛慈悲,只能怪常有喜有一个常伴青灯古佛的尼姑亲娘。宁霜这丫头耳濡目染,便成日里神神叨叨着佛祖不离口。
常有喜恨恨磨咬着半口银牙,不经意攒紧了拳,心中暗暗将佛祖从头骂到尾,哼!慈悲?若是慈悲,怎得偏偏要将她这位文明社会的好公民扔到这万恶的封建社会里来!
宁霜见自家小姐因气急一脸涨上的红紫,莫名其妙的抓了抓头,复问道:“小姐要吃些什么东西,尽管吩咐霜儿就是了。”
常有喜渐渐牵回了神,思绪拨云见日的一开,脑中赫然出现吃了一个月的清水煮菜叶子,不由得胃里泛酸,喉间塞涩一涌,便面色青黄的干呕起来。
宁霜急得嚷嚷叫叫,手忙脚乱的替她顺着脊背。
红烧肉,大肘子,烧鸡,汉堡包……
常有喜一个月来没尝过一滴油水的嘴开始流飞流直下的哈喇子。
“哟,三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刚捡了一条命回来,却无福承受,这傻病就越来越严重了?”院门外传来阴阳怪气的一串女音,言辞规矩,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讽刺挖苦。
这是常有喜这一个月来,除了宁霜与那位抱着她哭了两三个钟头的尼姑外,在这异世界里见到的第三个活物。
她心有兴致,也顾不得擦下巴上那如水帘洞一般淅淅沥沥往下淌的哈喇子,只笑眯眯的仰起头,眉眼一撮,便乐呵呵的朝门外望去。
常有喜如今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再配上那几道恰到好处的口水,说是个大街上沿街乞讨的疯婆娘也不为过。
立在门口的那几抹花绿人影果然是一阵哄堂的笑。
宁霜横眉冷对,攥紧的两手在袖下不住颤抖,常有喜呲溜几声冻掉的鼻涕,依旧是傻呵呵的乐着,却不着痕迹的握了握宁霜的手。
宁霜侧头望了眼常有喜,神色松了松,投以灿烂一笑,眶中却蓄满了莹莹清泪。
常有喜眼风飘飘,自门外一落。只见为首的是一位膀大腰圆的彪悍妇人,一身青木灰的缎子夹袄棉裤,层层赘肉间攒了双刻薄不善的三角眼,正大刀阔斧的立在大门中央,身后还跟了四个掩面偷笑的年轻丫头。
常有喜望了望自己身上那身被洗的发白,补丁成灾的薄袄。想这原主人再不济,也是个丞相府里堂堂正正的三小姐,连家中仆人穿的都是绫罗衣,而她却穿的像是个乞丐。
看来这位相府傻小姐的日子还真是过的猪狗不如。
“黄妈妈,这里地贱,容不下您的金脚,请问您来这里有何贵干?”宁霜面上一片黑沉,冷冷怼道。
黄妈妈朝宁霜一翻眼白,冷里冷气的一瞪,也不多理,旋即攒满了一脸谄笑,扭着腰肢冲冲过来,装模做样的对着常有喜福了福身子,喜声贺道:“恭喜三小姐,三小姐大喜啊。”
常有喜随手抹了把鼻涕口水,依旧装傻充愣,嘿嘿呵着热气。
黄妈妈眼中嫌恶一闪而过,转瞬便堆上了更加灿烂明媚的笑容。
宁霜护主心切,她宁愿相信母猪上树也不会相信二房的人会安什么好心,两臂一抻,严严实实的将常有喜挡在身后,警惕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前世无父无母,无妹无兄,重生后近月来的悉心照顾,宁霜无疑于是常有喜内心深处那根亲情弦最初的悸动。
冬日的阳光稀薄,打在人身上也没有半丝暖意,常有喜仰着头,宁霜那小小的身子挡去了半壁日光,仿佛要将她完完全全的包裹在羽翼之下。常有喜一动不动,眼眶渐渐泛起湿热,她突然恨起自己的懦弱无能。
黄妈妈身上赘肉一扇,不由分说的朝宁霜甩来一个巴掌,手起人飞,只听得一声响亮的脆响,宁霜纤细的身子如一片萧瑟的秋叶,连着滚进皑皑雪地里,几滴血珠如花,自雪中朵朵催开。
常有喜心中一怒,按兵不动了片刻,扯着嗓子疯疯癫癫的尖嚷了几声,弹起身子,又是拊掌又是蹦跳的兴喊道:“好玩,好玩……,我也要玩,我也要。”
说着不给一众来人喘息的机会,长腿一个热身的横踢空,便使出全身力气,抡起拳头,手脚并用的朝黄妈妈身上砸去。
黄妈妈不曾防备一个傻子,只受了一拳,身子便如土山倒,渐起一地碎雪。常有喜心中得意,嘴里却哭哭笑笑如个缺根筋的二傻子,又乘胜追击的骑跨在黄妈妈那一圈肥膘的腰身上,拳拳生狠,朝她脸上急如鼓点的砸去。
小小的一方院子里,一声声杀猪般的嘶叫响彻天际。
宁霜弱弱的爬到跟前,在一场别开生面的打斗中手足无措,连连转悠着暗捏了把冷汗。
其余几个丫头愣在廊外,皆置若罔闻,事不关己的立着,无一人出头。其一她们着实被三傻子的暴力惊吓到,惟恐自己引火烧身,也成了被揍的对象,其二这黄妈妈仗着二夫人的宠信,一直在她们面前作威作福,吆五喝六,今日被傻子揍是老天开眼,她们乐得看戏。
那胖子鼻青脸肿的蜷窝在雪地里,瑟瑟颤抖,已喊不出声音。
常有喜这才满意的罢了手,心想她一个学过几年跆拳道的现代人还能让一头古代的老母猪占了上风?
她兴奋的手舞足蹈,发髻凌乱,这在素来看重言行得体的古人看来,无疑是疯傻的更厉害了些。
甚至连宁霜也满心担忧的觉得,三小姐,又疯了。
常有喜察觉到宁霜脸上的黯然,蹦跳间眼风一飞,眉眼如勾,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宁霜压在心口的巨石倏忽一落,掩了掩唇边笑意,面色苍白,摇摇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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