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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魔王的宫殿》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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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环节总是过得太快,我怀疑有人恶作剧提前设定了上班的时间。摇晃混沌的脑袋,胸闷气短地令人难受。坐回自己的办公隔间,重复今天上午的工作,拨号码,打电话,拨号码,打电话……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新客户打不通,老客户又不接。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目眩神迷,似乎下一秒就要栽倒在桌子上。我甚至认为自己可以接受到来自宇宙的讯号,如果有外星人要毁灭地球,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

“孙之逊,你过来一下。”

总监把我从臆想里拖出来,我跟着他去了办公室,身后悉悉索索地响起七嘴八舌的讨论。发蜡涂抹得过多了,总监的中分头油光水滑,额前的发梢向内卷曲像是在脑袋上顶了只可笑的螃蟹。

“你认为你这个月的业绩怎样?”

我本想说惨不忍睹,但我没有,这是总监的专用词,于是我选择沉默。

“惨不忍睹,”他说,“你认为你这个几个月以来的业绩怎样?”

我想要说惨不忍睹,真的很想。

“惨不忍睹,”他说,“你要是继续这样,你认为你今年的业绩会怎样?”

这就像是一个对联或暗号,有了上句就一定要有下句,不说出来挠得心痒。我张开嘴。

“惨不忍睹。”他说道。

惨不忍睹,我默念。

“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要学无止境,向同事学习,向客户学习,向同行学习,向我学习。”

“是。”我说话的样子无比诚恳,玻璃镜片闪耀着敬意。

“住大一点的房子,开好一点的车子,需要的是什么?是拿高一点的工资。你有高一点的工资么?快三十岁的人了,也不对未来有所规划?噢,我忘了,你连女朋友都没有。对吧,你是没有女朋友的吧?”

“是。”

“你看,连女朋友都没有,还整天这样无精打采,不知道多挣些钱?作为商务经理,你怎么给二部下属做榜样的?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个位置,那就退位下来好好沉淀一番,准备好了再回去。”

“是。”

“你也算长得一表人才,可业绩怎么就无法突破呢?女人是喜欢有能力的男人,给不了安全感的男人是不会有女人喜欢的。你脸色很难看,不会是纵欲过度吧?噢,我忘了,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你是没有女朋友的吧?行了,没事了,出去吧。”

“是。”

门缝合闭,远离那坨堆积如山的肥肉,我知道总监正从抽屉里拿出偷藏的薯片,一边倾泻进嘴里搅拌一边取笑刚离开的下属。穿过整间办公大厅,我用脸皮紧绷出一张笑脸,而脑子里都写满了那个词,它就刻在我的颅骨上:abcdefuck,abcdefuck,fuck,fuck,我操,我操!

一整天过去了,我仍旧没有签约任何一单,无论是老客户还是新客户。下班做意向客户统计的时候,我报了个零。在总监眼里我已经是一根废柴,一个蠢货,一滩烂泥。行政小妹早在几天前就订好了餐厅,大家成群结队地出发,我落魄地尾随在后面想着该如何逃脱。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餐桌上大家湖吃海喝相互干杯,趁着酒劲说着些恭维的话。请来的客人不仅有公司员工,还有总监的各路朋友,大都是同行或者有合作关系的人。所有人都聚拢在总监四周,一杯接一杯地敬酒,笑得眉飞色舞。他来者不拒,放出狠话要把在座各位都喝趴下。我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却又被总监一把摁下,他说我在之前的饭桌上就溜了边,现在可别想跑。

“呃,喝多了。”我有些语无伦次。

“喝多了?”总监不依不饶,“吐给我看。”

周围的同事齐声吆喝我的名字,要么吐,要么喝。我瞄到三部经理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含着酒杯,像头嗜血的母狼在蹲守猎物,她在等着看好戏。我仰头喝光杯里的酒水,总监也照做了,一滴不剩。大家举杯欢呼,趁乱,我拨开人群,挤过嘈杂的人群朝着厕所奔去。隐隐约约中,我感觉有人在身后尾随,根据高跟鞋的回响,我猜一定是三部经理。想趁我虚要我命,不不不,我是不会给她机会的。我贴着墙,朝着厕所方向滑行。服务员则端着餐盘在走廊穿梭,简直不敢相信客人能吃下这么多东西。透过门缝,酒桌上一片狼藉。美味可口的佳肴在顷刻间变得不堪入目,残汤剩水令人恶心,难以想象它们在胃里被消化的画面。

我难受地跪抱在马桶边呕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辛辣的刺痛感在灼烧咽喉。此时,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长颈鹿,你吐过吗?

长颈鹿说:我站着睡觉的原因是,若像其它哺乳动物那样趴下,我的脑袋就只能搁在屁股上,你想被自己的臭屁给嘣醒吗?

什么!?

我惊醒过来,让脸离开马桶,望向平静的蓄水只感觉口干舌燥。噢,那里还有我的眼镜。

“淘汰。”

某人在身后说话,我回过头才发现厕所隔间的门没关,这就有点尴尬了。而且,我在这里睡着了,也许只有一会儿,但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握。一个脸型瘦削的男人站在不远处,须根杂乱的络腮胡爬满了他长满褶子的苍白双颊,矩形黑框眼镜架在高耸的鼻梁骨上,凌乱焦枯的长发被粗鲁地捆绑在脑后。

我把眼镜从马桶里捡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到盥洗池边冲洗,擦干水珠重新佩戴在脸上。

“淘汰。”对方又说了一遍,依靠在贴瓷的墙边。

“什么?”

“饕餮。”嘶哑的嗓音仿佛遭受过灼烧,喉咙里更像是滋生了飞虫。

“噢,神兽。”我醉醺醺地回应说,“或许我们应该是饕餮的传人,而不是它爹的传人……”

“我赞成你的观点。”

“你懂的,”我把头偏向马桶所在的位置,“不得不出来避一避。”

“我们把这恶习称为酒桌文化。”

“你难道不是总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不不不,我可接收不到这样的邀请。”

“那你就是个幸运的人。”

“你不记得,”对方略微迟疑地说道,“你不记得我了是吗?我们之前见过……”

“呃……”我揉了揉眼睛,试图修正他五官的重影。

“……也聊过,可是,你似乎都不太感兴趣。”

“对不起,我……”话说这似曾相识的家伙是谁来着?究竟是多无趣的人我才会记不住。

“不如我们重新认识。”

“没问题。”

“柯隼尧,”他指着自己说,“卖书的。”

“孙之逊,”我指着自己说,“打工的。”

两人相互握手,我怀疑这一幕是否也经历过。

“你刚才说你是卖书的?”

“你对我可是毫无印象。”

“很抱歉,我现在不适合用脑。”

“我经营一家独立书店。”

“听上去蛮不错的啊。”

“又一家连锁书店在这周开业了。”柯隼尧继续讲道,低沉的声音犹如来自肺部的呻吟,“不间断供应咖啡,果汁,蛋糕之类。我知道他们的手段,把书店宣传成旅游胜地,好像人们拍一两张照片就阅读了一两个展架的书籍;坑蒙拐骗式的营销方案把每一本书都做成畅销书,他们这是在批量生产垃圾食品,大家还吃得津津有味。”

“可书店赚到钱了,至于读者,”我说,“他们的确吃得津津有味。”

“你也认可这事?”

“并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现在二十一世纪了,二十一世纪就一个关键词——数字。”

“我不太理解。”柯隼尧皱起眉头,整张瘦脸的褶子都堆挤在一起。

“如果一件事可以用数字来解释,那它就是值得的,反之不能。数字,时间,效率,金钱……”我记起来自己为什么不记得他了,这就是原因。我伸出手掌抵住太阳穴,失去平衡的晕眩是酒精在产生作用,“希望没把脑髓吐出来……”

“不如到我书店去休息,上次……”

“现在?不用了。”我又一次拒绝道,“我老板会杀了我的。”

“他已经杀了你,他谋杀了你的生活。”

“但也好过被生活谋杀。”我讪笑不已。

“生活的本质就是循环。”

“生活的本质就是循环。等等,我们一定要开始探讨这么严肃的话题吗?”

“我之前在学校是个老师……”

“呃,这是本小说吗?”我指着他夹在胳膊下的书岔开话题。

“这笔记本?”柯隼尧轻拍猩红色的封面似乎担心会把它吵醒,“噢,不,我正在创作一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

“目前还在收集素材,寻访各行各业的城市人。”

“他们怎么样?”

“就和你一样。”

柯隼尧喉咙里的声音犹如正在遭受沙尘暴肆虐的城市,他脸上鲜少有表情的变化,凹陷的眼窝呈现出某种病态。另一个隔间响起马桶抽水的动静,柯隼尧走过来再次与我握手,并执意把自己的名片再次塞进我的衣服。我竖起食指和中指向前划过眉骨,向柯隼尧告别致敬。现在还有多少人愿意花时间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读上几页书,现代人知晓的信息越来越多,但貌似并没有改变自己什么。这时,隔间的门开了。

“孙——之逊,”总监东倒西歪地走出来,嘴里像是含着块不属于自己的舌头,“你小子……刚才在……刚才在跟……谁……说话呢?”

柯隼尧早已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言自语。”我敷衍道。

总监犹如一个转速渐缓的陀螺在光滑的地砖上摇摆不定,他迷迷糊糊地从我背后经过,拉开门,然后径直一个跟斗栽倒在厕所外面的假山喷泉里,轰炸起了不小的浪花。我目瞪口呆地从后面跟出来,仿佛是一个还未来得及逃离现场的作案凶手。

就这样,我认识了韩承宪,完美无缺的韩承宪。

亲爱的读者,我知道你会打断我,但请不要这样,永远不要在自以为是的情况下打断别人的讲诉。到目前为止,韩承宪在故事中有出现过吗,是时间顺序,还是逻辑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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