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属于违禁品。
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
毫无疑问,剑,在官家的眼里,严重威胁社会治安。所以没有人敢随意卖给我们,甚至,比如之前那个唯利是图的,还会把我们交给官家。
当然,也有例外。
就像那个掌柜说的,某李家大户、知府家,有头有脸,大明的律法允许对他们宽容,而且就算他们威胁了治安,也有迹可循。这是白道。黑道本身就不管什么律法,但是,他们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官府登记过的铺里来买剑。
所以,我们想象中,江湖人持剑穿街过巷,是不存在的。
至少,在我们有头有脸之前。
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结果就是,为了这个错误终于吃到苦头。
幸好,上天还眷顾我们。
这天傍晚,我们在几个官差的围追堵截下,埋头乱窜躲进了一座宅子里,然后就安全了。狗子和守田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大概知道。
狗子:“这宅子挺大的呀!”
守田:“是啊,比新安县的县衙都大。”
这座宅子的确挺大,但是没人住,院墙多处破败,院里也杂草丛生,没有任何居住过的痕迹。狗子看出来了,说:“好像这里没人住?”
我:“因为被查封了。”
狗子和守田:“查封了?”
我:“你们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大门上贴着封条吗?”
我告诉他们,这座宅子已经被查封至少十年了,碰巧的是,因为门口的封条多已脱落,追捕我们的官差没有留意,这才没发现我们躲了进来。否则,要是新被查封的宅子的话,我们就是擅闯禁宅,罪上加罪,死十回都不多。
狗子和守田:“你怎么知道的?”
我:“封条上写的,方孝孺案,不就是十年前的事情吗?”
狗子和守田:“方孝孺案是什么案?”
我:“没功夫跟你们说。”
我四处看了一眼:“看来,我们是十年来首次进这宅子的人。”但马上我就改口了,又说:“看来,我们是十年来首次从正门进这宅子的人。”
我看到,正门这边虽然杂草丛生,但后院那边却有不少烧过火的痕迹。狗子推开大堂的门,发现堂内铺满了铺盖与稻草,很脏,也很乱,隐隐还发出一些霉臭味。但这正和狗子刚才说的相反,这里,是有人住的。
我:“这里应该是成了城中乞丐们的窝吧。”
狗子:“嘿嘿,好地方。”
狗子笑了,我也有些意想不到。
转念又一想,这座宅子其实也和洛阳城一样,不管它姓什么、或者有时候干脆没姓,它都依然继续发挥着它的作用。正如我家屋后的那口井。
守田指着某处院墙,那里有个洞,本来是狗洞,但被凿得宽了,猫着腰就能进来。他说:“他们应该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吧。”
狗子:“那怎么没有人?”
我:“人家乞丐也要开工的啊。”
狗子:“也是,都不容易。”
守田眼很尖,继发现那个墙洞后,他又有了新的发现,而且这个发现一下就推翻了我和狗子的结论。守田指着堂内的某个墙角,没有说话。
那里,还卧着一个人。
狗子笑了:“大白天睡觉,做乞丐做到这种地步,也是够。”
我默然。
在狗子谈笑的同时,我们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出现的,如果是狗子狗子肯定会说那是武侠演义中的轻功。而我不相信轻功,只能认为对方走路是没有脚步声的,这样的人,很危险,很可怕。
狗子和守田反应过来,顿时一阵恐慌。
是一个捕快。
一个不寻常的捕快。我们可以确认他穿的是捕快的衣裳,但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捕快,因为都没见过。他年纪不大,看上去不到三十,眉清目秀,假如配上羽扇纶巾还以为是周公瑾,反正,跟我们认知中的捕快截然不同。
守田:“你……你是谁?”
那个人没有理守田,甚至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你这么一直躲下去,我可不好交差。”
这句话是那个人说的,但可以肯定不是对我们说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正眼瞧我们。回应他的是墙角那个人,那人站起身,是一个满脸络腮的汉子。
络腮胡:“今天,我还就不躲了。”
捕快:“你早这么说就好了,免得害我一路追到这里。”
络腮胡没有再说话。
这时我才瞧清,这个络腮胡汉子浑身戾气,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乞丐。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大锤,通体漆黑的大锤,怕有百十斤重,离地的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屋子都跟着颤动起来。同时,捕快的拇指,也抵开了他的剑。
捕快似乎终于发现了我们,但目光还是不在我们这儿。
他说:“六扇门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我:“退避,退避。”
我拉着狗子守田,一溜烟儿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
这时的我,还不知道六扇门是什么。
狗子猜测,可能是某个江湖门派。在此之前,我们曾无数次想象过江湖厮杀是什么样的,或许,就像李太白的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叫一个潇洒!
但是,我们看到的,根本没有那么轻描淡写。
我们并没有离开这座大宅,而是在大堂背后躲了起来,因为外面还有搜捕我们的捕快,我们不敢出去。就在这无比短暂的时间内,我们气都不敢喘,只听着大堂里不断传来的动静,身体与墙壁的碰撞声、铁锤与剑刃的交接声、还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如此剧烈,仿佛针尖一般,一次次扎入我们的心中。
似乎,从前对江湖的某些憧憬,突然碎裂了许多。
很久。
一直过了很久,那些声音彻底消失之后,直到视线里再也没有一缕阳光,我们才敢冒出头来。狗子胆子大些,他带着我和守田,蹑手蹑脚地转入大堂。
然后,我唯一能用来形容的词语是:
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原本杂乱的大堂,变得更加杂乱,稻草碎布飞得满地都是,几张原本还算完好的木椅彻底散架,门框也破了一个大洞。最醒目的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臂,毫无生气地落在杂草之间,一行血渍,顺着门槛一路滴到院中,消失在捕快之前出现的地方。
狗子:“你……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一只手。”
守田:“太残忍了……”
我:“是啊,我本来以为那两个人只是打架的,谁知道,竟然连手都砍下来了……狗子,这,这就是你一直憧憬的江湖吗?”
狗子使劲抹了抹他的脸,已经没功夫计较我又叫他狗子了。
他说:“我不知道。”
守田:“你们说,这只手,是谁的?”
我:“谁知道呢?”
守田:“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和狗子:“什么?”
我们顺着守田指的地方看去,竟然在墙角发现了那个汉子的铁锤。于是,被砍下来的手是谁的,已经很明显了。尽管我没有刻意去想,但从这时起,我已经在心中牢牢地记下了六扇门这个名字。并且,它将伴随我一生。
守田似乎也一样。
然而狗子的想法很独特,也许,他出身于商贾世家,总能用不一样的目光去看待事情。他看着那个铁锤想了很久,忽然,竟变得兴奋起来。
狗子:“诶?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兵器吗?”
我:“那可是死人的东西。”
狗子:“死人的东西又怎么了?你刚才说这宅子被查封了,也就是死了,结果还不是被人利用起来?死与不死,全看你怎么想而已。”
狗子很能举一反三。
他说,不要总用消极的眼光看事情,这件事,看似我们不小心闯入了什么不该闯入的地方,是错误的;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它就是上天给我们的赏赐。就好比我们失手杀了县老爷家儿子,结果,换来了我们闯荡江湖的机会。如果之前我们没有那样做,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同样,现在也是一个机会。
我:“你想干什么?”
狗子一笑:“当然是变死为活,将这锤子收了。”
守田:“可是,这东西这么大,这么沉,你拿得动吗?”
我:“是啊。拿不拿得动先不说,咱本来就得求低调,要是带着这么显眼一东西出去,你想人人都盯着你看吗?那不是找死啊?”
狗子:“我刚说了,换角度想问题。咱把它卖了,不就行了吗?”
守田:“你是说,卖了换钱,再去买剑?”
狗子点头。
但我还有不同意见。
我:“问题是,卖给谁?刚刚为什么逃跑还不是教训吗?”
狗子:“这你就不懂了,有人不敢,就肯定有人敢。公家的铺子交着税,所以他们不敢;但我们可找私人作坊,只要价格便宜点,不信人不要。”
我没有再反对。
我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在这个方面,我不如狗子。
或许,就像狗子说的,这一次又一次的错误,就是上天给我们安排好的,而我们只要照着去做,那就行了,即便往后不知还会犯下什么错误。
事实是,我们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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