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洛阳城,有喧闹的夜市,也有死寂的城区。
我们已经无法泰然出现在光明之下了,不得不开始习惯于黑暗。狗子变得很积极,在这件事上很积极。他想办法打听到了一间不交税的铁匠铺,然后死皮赖脸向守田要银子租了辆车。最后我们推着车,来到目的地。
我:“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狗子:“不错。他们说,这里有个老头,专门干那事儿的。”
我没说话。
他说的“那事儿”,应该就是私贩违禁品。
守田:“我好奇你找谁问的,你不是说你在洛阳一个熟人都没有吗?”
狗子:“赌坊啊,那些人都是自来熟。”
我:“你就不怕有人起了歹心?我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吧,居然跑赌坊去打探消息。要是人报了官,保管咱吃不了兜着走。”
狗子:“咱天不亮就走了,管那么多干嘛?”
我:“道理是有道理,但是……”
我没有再说,因为狗子似乎也没有在听。
此时我们位于贯城河畔某个极为偏僻的地方,一株大柳树下,一间很不起眼的铺子前。月亮不是很明,还有阴冷的晚风吹着,那铺子门前挂一盏灯,显得有些阴森诡秘之感。当然,也许是我多想了,因为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开始,铺子里依稀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但等我们靠近,声音就停了下来。
里面出来一个老头。
“买剑的?”老头问我们。
“是。”我说,但想了想,又摇头,“不是。”
老头看了我们一眼,也没再说话。昏暗中他的脸瞧不太清,但给我的感觉和之前的九尺是一样的。他看到我们的推车,径直走了两步,把那车上盖着的篷布揭开,最后摸了摸。他说:“好铁。我正好需要这样的材料。”
狗子很满意这样的结果:“那您看,您能出多少……”
老头:“二百两。”
狗子一急:“才二百两?”
老头:“这要当铁卖,值五十两;要当锤子卖,值四五百。我折个中,出二百两。你们不卖也行,但除了我这儿,找不到地方卖去。”
狗子看我。
我点头。在我看来,这个不祥之物,就算不卖早晚也会丢掉。
守田也点头。
狗子:“好,那就二百两。”
老头:“行。但是我没钱,我看你们来找我不会只是卖东西的,这样吧,你们在我铺子里挑二百两的东西来抵,多了补,少了不退。”
老头也不等我们答复,推着车就进了铺子。
或许他早就知道,我们没有选择。
守田问我:“咱们是不是亏了?”
我:“也不能说亏。就是花二百两买剑,想着心疼。”
狗子:“走吧,挑剑去!”
狗子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心疼。从我读过的几本演义小说中大概得知,但凡江湖人,都对剑有一种异常的执着。狗子虽然不是江湖人,但马上就是了。还有我和守田,在一半憧憬一半迷茫中,马上也要成为江湖人。
我曾经也幻想过,一人,一剑,一江湖。
但只是幻想而已。
当我真正看到满目琳琅的剑的时候,这份幻想,又再度被激发出来。剑与江湖,本就是紧密相连的,此时此刻,我终于感受到了热血澎湃。
仿佛,剑,就是希望。
这间铁匠铺与我们之前去的那间截然不同,它不卖菜刀,也不卖农具,甚至没有别的兵器,唯独只有一种,那就是剑。长的短的、宽的窄的、轻的重的、钝的利的,各色各样,摆得满处都是,俨然一座珍奇的藏兵库。
老头:“挑吧。价格早都定好了的,不相信便出去问,莫说我坑你们。”
狗子:“那把多少?”
我顺着狗子的目光看去,是挂在最高处的一把。只看一眼,就觉得很名贵,甚至我还从狗子的目光中看出,他这一次真的只是随便问问。
我们一定买不起。
然而,老头却轻蔑地告诉我们:“二两。”
我们顿时很吃惊。
守田还有点不相信:“不是,才二两?那干嘛挂那么高的地方?”
老头:“没人看上,便不用经常取下来。挂那里正好。”
狗子很惭愧,没有想到居然有看走眼的时候。而我也很惊讶于这个古怪老头的思维。当然,他说的并没有错,位于高处的,大多都是摆设。
守田很务实,他挑了较为普通的一把。
“这个多少?”
“三千六百两。”老头说,然后补充,“黄金。”
我们同时讶然,再一次。
老头看着我:“你不挑一把?”
我:“我不挑了。摸不清你的门道,搞不好你根本就无心卖给我们。”
老头:“是你们不懂货。这样,我这有四把剑,配套的,取名梅兰竹菊四君子,总价二百四十两,你们补四十两我就给你们,怎么样?”
守田:“我们三个人,要四把干嘛?”
老头:“剑是配套的,没有拆开卖的规矩。”
我:“我们也没钱补你。”
狗子:“那这样,我们二百四十两买四把,再原价六十两卖你一把,没坏规矩吧?你说没钱补,没关系,二十两就算我们给你的工费,你帮忙把剑熔了。从此四君子变三君子,那也是我们买主的事情,与你卖家没有关系。”
守田:“把剑熔了干嘛?”
狗子看守田:“那二十两他补不出来,剑你又带不走,干嘛留着它?而且你想,将来咱带着三君子出去,突然出来个一君子,尴尬不尴尬?”
我笑了:“尴尬。”
老头想了想:“行,就这么办。”
狗子:“拿剑,走人!”
……
就这样,梅兰竹三君子,被狗子、我、和守田依次瓜分了。至于那悲惨的菊君子,还没来得及面世,已经在狗子的三言两语下,回了炉。
这是我们仨各自的第一把剑。
我有些激动,却没有太多的豪情,因为事出紧急又在深夜,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细细端详我的剑长什么样子。狗子和守田也一样,尽管,它是一件兵器,但却被当成了宝一样藏在包袱里。有些时候,剑,或许只是江湖人的象征。
但这个象征,绝对不能没有。
这一夜,过得很缓慢。
我从夜市喧哗的逐渐消匿,听到城外若远若近的声声鸟鸣,最后一直到早起的街贩叫卖声,东方露白,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该登船了。
我:“守田别看了,如果能回来,我们总会回来的。”
守田恋恋不舍,将目光从身后的洛阳城收回来。他总是有些伤怀,不像我,只把伤怀藏在心里。他说:“我只是在想我娘,也不知她们到了没有。”
而我看不出狗子有伤怀。
狗子问守田:“这地方待了十几年,还不厌呐?”
我:“那是因为你被你爹管得太死了。”
狗子:“我爹……韩先生?”
我:“你爹什么时候成韩先生了……爹?”
朦胧夜色中,在去往码头的路上,一个身影,站在我们面前。当我看到父亲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一切自以为是的想法,都太稚嫩。父亲拦住我的去路,像以前一样,也像狗子他爹一样,把我们脚下的路全都堵死了。
父亲严厉地问我:“去哪儿?”
我不说话。
狗子和守田战战兢兢地看着父亲。
他们都曾是父亲的学生。尤其是守田,还得到过父亲颇高的赞扬,只不过,他只是免费来听了半天课而已。我们私塾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怕我爹。
包括我。
父亲:“你们干的那些事儿,以为能瞒得过去吗?”
我硬着头皮:“就是因为知道瞒不过去,才选择跑啊。”
父亲:“跑去哪里?”
父亲这样问我,似乎也在问他自己。在我们预料之外的是,父亲这一次没有责怪,他沉默了很久,尚未消散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父亲语气低沉地说:“你们犯了那样的事儿,除了跑,也没有人能保得住你们。”
狗子:“那先生……”
父亲:“放心,陈知县最多只能定我们个包庇罪,况且一没证据、二不敢严刑逼供,他也定不下来。只是,你赵家的生意,怕保不住了。”
狗子很自责。
他似乎终于明白,我们这一次出来,并不是什么闯荡江湖。虽然父亲没说,但除了赵家的生意,保不住的,显然还有我家的私塾。
这也许,是狗子第一次感到自责。
父亲继续说:“我来时去找过你爹,也劝过了,他说你自己在外面闯,别再惹祸,安定下来以后给家里写信,但切记莫要频繁……还有林家孩子,我也去过你家,但你娘已经搬走了,是在官府去你家拿人之前搬走的。”
守田低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看着父亲:“那你呢?”
父亲:“我已累了,不想再四处漂泊了。”
我:“爹……”
父亲:“你们此去江南,到了京城后自行打算,但最好去偏远些的地方,莫让官府查出来。记住,要相互扶持,若熬不过去,便回家里自首吧。”
我们:“我们会的。”
父亲:“走吧。”
父亲让开了路,没有再看我们。
这一刻,我从未感受过那样沉重的心情。
我们三步一回头,在父亲的注视下,在逐渐升起的晨曦中,最终踏上了去远方的船。狗子说,他若不出人头地,绝不回来;守田说,等他到了地方,一定先写信给家里报平安;而我说,从现在起,我们,真的回不了头了。
三人,三剑,一样的江湖。
我们的江湖路,从此时此地,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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