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狗子从睡梦中醒来，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表情中带着恐慌。

我也一样。

我：“好像咱们的船撞到了什么东西？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撞到了。”

守田迷迷糊糊：“撞……撞船了？”

我皱着眉，虽然很不想告诉他们，但事实是已经发生了。我说：“咱不是出海，没有礁石给我们撞。而这条水路畅通了几百年，船家也跑了几十年，不太可能撞别人。这大半夜，风雨交加的，我想，应该是……水贼。”

“水……水贼？”

狗子和守田更加恐慌了。

舱中其他人听到我的话，一个个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我不知道我的猜想是否有道理，但从他们认可的眼神来看，十有八九，是这样。

而且很快，就被证实了。

暴雨继续拍打着舺板，急促、而又显得无比沉重，舱中光线黯淡，尽管关中汉子立马点上了灯，但还是笼罩在让人恐惧的黑暗之中。甲板上，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喝骂和哀求，夹着雨声，混乱一片。

九尺狼狈地顺着楼梯滚下来，落入我们眼中。

他的动作踉踉跄跄，眼神也再没有从前的镇定，甚至还传出一些恐惧感。

“九哥！”狗子喊了一声，但被我随即按住。

紧接着，十来个蓑衣蒙面的大汉相继下入舱中，手里都握着大刀，有一个还把刀架在了九尺的脖子上。一群人围住我们，要我们从通铺上起来，抱着脑袋一起蹲在船舱中央。对方人多，还有兵器，我们只能照做。再然后，随着沉重而又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我看到，一个没带兵器的人走了下来。

是一个独眼龙。

但凡演义小说中，穷凶极恶的人都是这幅打扮。我不知道他是否穷凶极恶，可我知道，他就是这一群水贼的头，是坏人中的老大。

“全都站起来！”

独眼龙喝了一声，那些身披蓑衣的大汉又用刀威胁我们一个个站立起来。在我眼前的那把刀，被雨水冲刷得铮亮，让我感觉一股极度的压迫感。

独眼龙看着我们，倒没有因为货船中出现乘客而感到意外。

或许，用九尺的话来说，独眼龙挣的就是这个钱。因为假如是官家的客船的话，他是定然不敢劫的。

独眼龙：“连人带船，全都带回去。”

听到这句话，九尺连忙站起来：“爷，爷，这些货动不得！”

独眼龙看了九尺一眼。

九尺倒不如想象中遇了贼的升斗小民一样惊慌失措，他连唤了几声爷，却也没有倒地下跪求饶，而是紧盯着独眼龙，话语中似有警告，也似有恳求。这是一个江湖人，我都看得出来，独眼龙肯定也看得出来。

但独眼龙没有理会。

在他的示意下，几个水贼走到舱中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很多货物。

说起来，我并不知道九尺运的什么货。那几十个大箱子，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狗子曾想揭开来看，但被关中汉子制止过。他说，莫要坏了规矩。狗子一心想当江湖人，所以守了规矩。

而现在，答案还是要揭晓了。

“爷，这些货，真的动不得！”九尺发出最后的警告，但得到的，是旁边水贼一个狠狠的耳光。这一巴掌，打得九尺满嘴是血，滚在地上疼了好久。

独眼龙：“我倒要看看，有什么我动不得的？”

一声令下，水贼搬动顶上的大箱子，一个不注意，竟让那沉得可怕的箱子滚落下来，一连哐哐当当无数声，却是满箱的刀剑摔落了一地。

“……”

所有人，都陷入短暂的震惊中。

我看到独眼龙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他加派几个水贼去弄那些箱子，等到全都打开的时候，竟才发现，九尺这一船运的，是满满二十八箱违禁品。

……不。

这种规模，已经可以说是私运军械了！

我和狗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深深的后怕。本来因为晕船而头昏脑涨的守田，也在那哐哐当当的声响中，彻底变得清醒起来。毫无疑问，我们就算与九尺毫无关系，但牵扯进这件案子中，恐怕砍十次头都不嫌多。

九尺，害死了我们！

……

短暂的骇然后，独眼龙长舒了一口气。

我无法知道他此刻是什么心情，但我看出的是，他比之前多了几分犹豫。很显然，这一单“生意”，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九尺从地上爬起，这一刻，真相大白后，他反而镇定起来。

九尺哼了一声：“我说过，这船货，动不得。”

独眼龙用一只眼睛凝视九尺。

九尺抹去嘴角的血，继续说：“这是龙门镖局托我运往京城的，虽然没打着镖旗，但你若劫了去，便是与龙门镖局为敌。可得想明白了。”

独眼龙不说话。

下一刻，他忽然抄起旁边一个人的刀，抬手就是一挥，凶狠程度比方才的水贼有过之而无不及。九尺始料未及，腹部生生受了这一刀，紧接着惨叫一声，然后倒将下去，只见得血流不止，身体再也动弹不得。

“！”

舱中所有人，再临大变。

我看见，守田一脸阴沉，甚至悄悄摸向了他包袱里的竹君子。

我一把死抓住守田的手臂，让他别轻举妄动。

龙门镖局是闻名天下的大镖局，连我们新安县卖菜的都知道。镖局的行当，走山过水，时常与黑白两道打交道，乃至于还会参与一些江湖火拼。不用想都知道，龙门镖局除了是镖局以外，也能算是闻名天下的一江湖大派。

然而，独眼龙管都不管，一刀就砍了下去。

我能想到的是，独眼龙之所以敢这样，不止是因为他狠戾，或许更因为，他的来头大过龙门镖局。

守田一咬牙放开了手，他的眼神中，氤氲着一团火。

做完这些，独眼龙又把目光看向了我们。

我想，他是在考虑，要不要留下我们，或者在掂量我们中哪些人值得绑架。狗子退了一步，他对他所憧憬的江湖，第一次产生畏怯了。但同时，狗子旁边的关中汉子向前了一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关中汉子：“敢问阁下，哪一路的？”

独眼龙一眯眼：“哟？还有高手？”

关中汉子不回答，我竟然没看到他从哪里变出了一把剑，颇有架势地舞了几招，最后俨然变成另一个人，眼神犀利无比，直视着前方。

“上！”

几个水贼冲将上来，与关中汉子厮打在一起。

我没想到，与我们待了这么多天的落魄男人，竟然会是一名武林高手。虽然我看不懂他的剑法，我也不懂剑法，但从他一打几依然不落于下风来看，他是会武功的，而且还不低。也就是说，我们这一劫，或许有救。

狗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之前刚刚萌生对江湖的恐惧，这一刻又消了下去。

在他的眼里，关中汉子，就是大侠！

独眼龙远远站着，离奇的是脸上笑容居然越来越甚。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有的侥幸，都在下一刻的惊恐中，荡然无存。

关中大侠一脸豪气：“今日，我便替天行……”

“道”字还没说出来，两个水贼已不知什么时候饶到了我们身后，用手里的钩子一甩，轻而易举就钩住了关中大侠的脖子。眨眼之间，关中大侠整个人被奋力一拉，脖子上顿时鲜血横流，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几个水贼一窝蜂冲上去，只看到各自手里的大刀胡乱挥砍，血顺着木板像水一样流淌出来。

残忍！

残酷！

我的视线早已模糊，恐惧一波接一波袭来，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狗子一个表情定格了很久，眼泪不自觉地流出，却不能、也做不出任何举动，我知道，他的希望，又破灭了。其余的所有人，不忍心看那惨绝人寰的一幕，纷纷闭着眼，没有愤怒，也根本来不及愤怒，有的，只是自危。

独眼龙笑着：“刷子有两把，就是愚蠢之极！”

我们眼里的大侠，在独眼龙口中，变成了愚蠢的蠢货。

“全都带走！”

他这样说道，然后踢了脚下的九尺一脚，转身爬上船舱。那些水贼跟上去，留下的，只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甚至，已经快要不成人形。

九尺挣扎着，奋力抬起头，惊惧地看向独眼龙。

他问：“你们到底是哪一路的水贼？”

独眼龙一停，回过头，笑了：“十二连环坞。”

九尺再度倒将下去。

我看到，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绝望。

这一天，我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事情。我从六岁开始，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但也许因为年纪小，从来没有如今日般深刻过。从这时起，我才知道，江湖的凶险，远超我的想象。或许，这里，才是最险恶的地方。

我的江湖路，我们的江湖路，不知，将何去何从。

可能，这里，就已经到了终点。

水贼们继续驾着船，在无尽的黑暗与风暴中，乘风破浪，带着我们去往一个更加未知的地方。

我问狗子：“现在，还憧憬江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