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险些有过牢狱之灾。
那是跟随父亲漂泊的时候,但那时我还不懂事,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我还是进来了,而且进的不是官家的牢房,是水贼的囚营。这似乎比预想的要遭,至少,官家的牢房,比这人性很多。
原来,欠下的,总要还的。
而且,还得付利息。
这里是一座湖心岛,岛上有山,水寨临山而建。这座山洞就在水寨的后面,洞内空间很大,被水贼们用栅栏隔出了很多牢房……确切来说,也不算牢房,只比牛圈稍微好一点,没有牛粪。在我们来之前,就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倒霉蛋被关在这里,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和被圈起来的牛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们一进来,就受不了里面的气味。
守田掩着鼻子:“臭死了。”
我:“这么多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能不臭吗?”
我也掩着鼻,被水贼推搡着,差点摔在前方的一滩稀泥里。水贼锁上门后就走了,守田迅速在角落找到一处干燥的稻草,带着我们坐了上去。
守田:“早知道,当初干嘛还逃出来?”
狗子:“是啊。”
我听出他们的抱怨与懊悔,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他们:“你俩以为咱们去自首会有坐牢的机会吗?县老爷是什么人?杀他的儿子,得偿命!”
守田没有再说。
狗子闭上眼,索性卧在了稻草上。
这座牢房里,除了后面进来的我们几个,还有七八个人。对角有几个蒙头大睡,不过睡得并不香,像是累得筋疲力竭了才睡着的;另外几个也差不多,给和我们同行的老头与夫妇稍微让了些位置,一起神色迷茫,在恐惧与绝望中惴惴不安。比较特别的是我们旁边的那一个,盘腿静坐,面如古井。
我想,他要么是刚进来不久,要么不是普通人。
狗子现在真的成了死狗,指望不上他,只能由我去进行交际了。对方年纪也不大,二三十岁,看不出有太多城府,我觉得应该比较好沟通。
我走过去:“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我姓燕。”那人睁眼看了看我,“你们是刚被抓进来的?”
“嗯。”我点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姓燕的意外地好说话,应该好长时间没人说话了,一时他也打开了话匣,“我本是武当记名弟子,刚别了师父下山闯荡,不想竟遭水贼劫道,还没开始呢,就成了这囚中之鸟……不,比牛马都不如。”
我:“原来是燕少侠。”
我拱手行了个礼。当然也不是认识他,我谁都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初出茅庐、却被一巴掌摁倒在地的牛犊子。
悲惨!
听到我们的谈话,尤其听到燕少侠还是习过武的江湖中人,狗子仿佛一下活了过来,窜到我们旁边,神情激动无比,两手紧紧地握住燕少侠。
狗子:“燕少侠,你说我们还能出得去吗?”
燕少侠被吓了一跳,然后叹气:“我看,机会渺茫。”
我:“你来得早,能和我们说说,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么?”
燕少侠:“两个月前我就被他们抓进来了,后面陆续也来了几批。你们的钱财包袱都被抢走了吧?他们先是看你有没有钱,没钱的,估摸一下有没有绑票的价值,如果两样都没有,那就看你干得了活干不了活了。”
我:“你是说,会被他们强迫做苦力?”
燕少侠指着牢里的其他人:“在这里的,全都成了奴隶”
守田:“那干不了活的呢?”
燕少侠看了守田一眼,并未正面回答:“你说呢?”
守田闭嘴。
我注意到,守田有意朝我们船里的那个老头看了一眼。很显然,老头什么条件都不符合,也许,这是守田最后一次用悲悯的目光看他了。
狗子苦笑:“在这里做苦力,还不如死了好呢。”
燕少侠:“也不能这么说。”
燕少侠压低了声音,更示意我们靠近一些。他说:“早前,京城运往辽东的三百万两军饷被劫,就是在这条淮河水路上。我猜测,朝廷应该在紧锣密鼓地查了,如果侥幸,让他们查到了这里,那我们就还有活着出去的希望。”
守田:“军……”
我一把捂住守田关不住的嘴,但心下也是骇然无比。
这个江湖,比我们想象的可怕得太多。先前的二十八箱违禁品,已经让我们大为吃惊,没想到,就连军用的饷银,也有人敢去打它的主意。
还成功了。
此时的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我的心情。
燕少侠探回了脑袋,用期盼的目光分别看了我们仨。他说,他之所以忍到现在,就是因为希望还在;而希望还在,就得紧紧地握住它,绝不轻言放弃。狗子受到一些感染,原本颓丧的心情多少安定了些,也免得我再劝了。
狗子沉默了很久,最终舒口气,学人盘腿坐起来。
狗子:“燕少侠,你既然会武功,怎么还会被他们抓呢?”
燕少侠:“武功?武功有什么用?师父告诫我,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就算菜刀再锋利,那也架不住人家人多。所以,走江湖,靠的是智慧。”
狗子:“我明白了。”
燕少侠:“我就是因为之前还没想明白,才落得如此下场。”
狗子似乎真的顿悟了。
我亦如是。
这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独眼龙会说关中大侠是蠢货。因为他所崇尚的、以及我们所崇尚的侠义,并不是这样的;替天行道,也不是这样替的。而大侠如此,少侠亦如此,那什么侠都不是的我们,又何谈行侠仗义呢?
原来,狗子以前读的武侠演义,骗了我们。
……
此后,我们没有谁再说一句话。
或许,我、狗子、守田,都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我们选择的路是否走错了,又思考我们这条已经错误的路,将如何继续走下去。
但是,江湖依然没有给我们太多时间。
没多久,一个水贼敲响牢门,指明要我们仨出去。
狗子:“怎么办?”
守田:“能怎么办?”
我和守田对视了一眼,很显然,之所以单独叫我们仨,就是因为那三张该死的通缉令。我站起来,却忽然有些释然,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我说:“是死是活,反正都躲不过。”
这时,燕少侠一把抓住我,我看到他坚定的眼神,期望的眼神,甚至祈求的眼神。他说:“他单独叫你们去,多半是要拉你们入伙,因为我也被单独叫去过。但是你们不能答应,一定不能答应,一定不能!”
狗子:“为什么?”
燕少侠怒视着狗子:“你的初心,是成为一个贼吗?”
我们沉默。
我顿时觉得,燕少侠,是一个真正的少侠。
我:“我一定不会答应的。”
守田:“我也是。”
狗子:“我……我也是。”
燕少侠:“记住,假如你们当了水贼,固然可以活命,但是在我眼里,你们就已经死了。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们也会觉得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我:“燕少侠放心,我们……”
水贼用刀背使劲敲门:“快点儿!”
我闭上嘴,带着狗子和守田,灰溜溜地出了门。
……
聚义厅。
我不知道,做贼这一行的,为什么总喜欢把义字挂在嘴边。父亲说,那是小义,成不了大事,所以聚义厅里的大多都只是贼而已。于是我问父亲,什么是大义,父亲又说,贼们把那块聚义厅的牌子砸了,就是大义。
今日之前,我还不懂父亲的含义。
直至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有明白。
狗子倒是直接得多,他说,人家讲义气啊,当然就聚义咯。当时,他对聚义厅这三个字还是很向往的,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想打自己的脸。
因为,我们现在就在聚义厅里。
我们的面前,独眼龙坐于主案,旁边,两个汉子凶意尽显,而身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磨刀霍霍的水贼。我还看到,聚义厅那块牌子下面供着一尊关二爷,但我实在生不出豪气来,因为这些水贼的义,并不是给我们的。
“谁让你们上手镣的?”
独眼龙一抬头,先骂了他那两个手下。
只是,我听不出他有什么好意。他这句话的末尾,没有让给我们解开。
此时的独眼龙,看上去没有昨天刀砍九尺的时候凶戾,他拾起案上皱巴巴的三张纸,展示在我们面前。最面上的一张,我很熟悉,因为上面的画像就是照着我画的,还有河南府的官印,毫不留情地盖在我脸上。
独眼龙:“杀人犯?”
我们没说话。
我倒不认为独眼龙会把我们绑起来交给官府,但是,水贼怎么处理他们抓到的杀人犯,我无从知晓。也许,会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独眼龙:“不说话?好,拉出去砍了,免得把官府招到这儿来!”
我:“等一下!”
独眼龙止去那两个正准备上来的水贼,抱起手来看着我。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津津有味,我不知道这个津津有味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他在等我说什么。
那我该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我接下来说的话,将决定我们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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