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卷祐,江别燕没有出事。
在离驿馆并没有多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她。她背着一个包袱,走在并不崎岖的道路上,但似乎崴了脚,走得很艰难。她说她起先在跑着追赶,但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就崴了脚,然后一步一步地挪,最后只追了这么点距离。
我回头看过,还不足一里。
但于她而言,我觉得,那应该是很远很远的一段路了。
“我们没走。”我骗了她。
于是她问我:“那你给我留了银子?我醒来时发现你给我留了钱,去你的房间看你也不见了,我就以为你们丢下我走了。所以,所以我就……”
我没有心情再解释。
我让她上马,回驿馆。
我记得很清楚,江别燕不会骑马,更不会上马,于是我只能扶着她,教她一步一步地踏上马镫,并跨到马上去。她蹭着我的肩膀,几乎贴在我的身上,而我握着她的手,柔弱无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只是那么一瞬间。
我牵着马,沉默无言,与她再次走在她走过的那段路上。
后来狗子问过我。
我说,如果可以后悔,我希望我从没有走过这段路。
……
从那天起,我改变主意了。
或许因为我心软,不想再看到江别燕因为我受那样的苦。赵信问我,我说,既然她都跟着我们出来了,那就暂且带上她吧,回京以后再做安排。
于是,两个人的路,就变成了三个人。
我们没有再雇车夫,三个人从这座驿馆出发,继续去往杭州的路上。但即便是这般考虑,我也没有再待在车厢中过,只与赶车的赵信坐在一起,并不想与江别燕共处。不是嫌弃,而是,我还没想好一位姑娘与我同行会是怎么样的。
“能怎么样?你和赵小天他们咋相处就咋相处呗。”赵信这么与我说。
“那能一样吗?”我问。
“刚开始嘛,你和赵小天一开始就那么熟的?”
“……”
我没说。刚开始,狗子还想找人揍我呢。
此时此刻,我们在路边一处溪边小憩,赵信与我靠在树荫下闲聊。而不远处的溪畔,江别燕正在清洗她用来处理脚伤的绷带,很细心,时不时撩起耳边的秀发,很动人。我看到她换了一根翠玉簪子,样式很普通,但比之前那根吊珠的好看,因为这样看起来,她才更像是一位在溪边涤衣的淳朴农家姑娘。
“看啥呢?”赵信在我耳边喝了一声。
“没看啥。”我嘟囔嘴。
赵信也看了一眼,然后说:“让人姑娘自己换药清洗,你也做得出来。”
“她自己做得了。”我抿着唇,“又不是什么重伤。”
赵信耸肩,没再说。
我继续看着江别燕,忽而回过头:“赵镖头,要不你教我武功吧?”
“教你武功?”赵信很诧异地看着我,“怎么突然想学武功了。”
“呼……”我长舒了口气,“那晚,咱们遇到那事的时候,我真的是手足无措,要不是你在身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我就想,有时候,懂点武功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只会拿着剑吓唬人有底气多了,尤其……”
我又看向不远处的江别燕。
赵信先看我,然后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也是。”他随即说,“不过你真想学?”
“试试咯。”
“我学的是衡山派武功,主修的是剑法,但拳脚什么的也有涉略。”赵信正色起来,“一般而言,学我们的武功都需要打小开始,那样才能松开筋骨,但像你这样的也不是不可以学,刻苦钻研的话,学个三五年,也能小有所成。”
“三五年?小成到什么程度?”
“嗯……一对一,对手水平一般的话能打个平手,如果有剑,那就稳赢。”
“那还是靠剑嘛。”
“肯定啊,拳头再硬,你能经得住人砍一剑?”
“那感觉学着也没什么用。”
“那要不,我那有本剑谱,借你,你琢磨琢磨学几个套路,没准也能吓唬吓唬人。”赵信说道。似乎在江湖闯荡这么些年,他也并不怎么相信武功了。
就比如那晚,七八个人七八把刀,他武功再高又能如何?
我本就不信,但想了想,只能说:
“成!”
……
这一趟本也是玩,时间也还富裕,我们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到了正月十四才抵达杭州。阳春将至,杭州车马如流,繁花似锦,宛若人间天堂。
竟也与我之前来时截然不同了。
赵信多年走镖,走南闯北,对杭州也是十分熟悉。他是江湖人,按江湖人的习惯,他带我们去的是悦来客栈。而且凭他赵信的名望,在悦来客栈似乎也是位名人,我只看他与那不知道姓不姓许的掌柜一边笑着一边攀谈,熟络得紧。
我也习惯了这般氛围。
倒是江别燕有些拘谨地跟在我后面。
此时的客栈里,极其热闹。
只见其中人来人往,跑堂的伙计们吆喝来吆喝去,忙得不可开交。而客人们也形态各异,或闲情逸致或风尘仆仆,有的品茶小憩,有的匆匆进食。东边的一角,似乎有一文人骚客泼墨作画,引得旁人纷纷围观;而西边的一角,两个汉子扫去碗碟,就着饭桌扳起了手劲,一时有人喧闹吆喝,有人哄笑讥嘲。
不亦乐乎。
而南边的茶桌上,板子响起,说书人口吐莲花。
我留意听了听。
倒是很久没有与狗子他们一起到茶楼里听说书了。
“话说武当真人张三丰,当年被少林寺逐出了师门,颠沛流离,辗转江湖十余载,某一日,便是到了咱们杭州,就在那西湖小筑上……”
“你少唬人了,如今哪还有西湖小筑?”
“如今是没有,你哪知当初没有?你听是不听,不听便莫嚷嚷。”
“行行行,权听你怎么吹。”
“话说三丰真人来到了那西湖小筑啊……”
“……”
再往后,我便没听了,只觉得这般气氛,比那庙堂之中、或是学府之内,教人欢喜得多,我亦从小这般欢喜。这,便是江湖。或许,这也便是我会和狗子守田一起来到这个江湖的原因。当然,我没往下听,是因为赵信过来了。
“来来来,给你介绍。”赵信与那悦来客栈的掌柜走过来,两边介绍说,“这是杭州悦来客栈的大掌柜,叫东哥;这是我这次带来的小朋友,小昭。”
“东哥。”
我唤了一声,特意观察了一番。
是一个看着年纪比赵信稍小些的男人,与我平日见过的掌柜比起来,少了些商贾气息,多的则是江湖味道。想来,若非如此,赵信也不会与人熟络。
东哥看了看我,夸道:“小兄弟一表人才啊。”
“东哥谬赞了。”我行了礼,碍于赵信的面子,只能学着狗子平日圆滑的本事,找些话来说,“我见过你们二公子,在京城,一起赴过宴。”
“哦?”东哥也不愧是八面逢源的大掌柜,“这么说,那就是自家人咯。”
“岂敢。”
“好。楼上已经安排好的房间,有什么要求,尽管招呼。”东哥看着也挺豪爽,想是托了赵信的福,不过他注意到我身后,才说:“这位小姐是……”
我顿了顿。
赵信随即笑着:“嗨,是这小家伙带来的,叫什么来着,江别燕。”
“哦?”东哥又哦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露出些别有意味的笑容。
江别燕没有失礼,回了个万福。
我有些头疼,但看东哥那心照不宣的笑容,也懒得解释了。
回过头,赵信说他要去杭州的镖局顺路办些琐事,便叫我和江别燕先上楼安顿好,他稍候再过来。于是东哥安排了伙计,带我们去自己的房间。
之后,我才觉得早该解释的。
那东哥似乎误会了什么,结果就只给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一间是赵信的,另一间则是我和江别燕的。我本想去找东哥说明白,可是又一想,人或许只是因为赵信才对我这般客气,我若去叨扰,反而对我、还有赵信都不好。
没办法了。
“你把行李放好吧,看样子,应该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我对江别燕说。
“……啊?哦。”
江别燕连续发出两个奇怪的声音,虽说可能早有觉悟,但似乎还是没有想到这么突然就要与我同住一间屋。按理来说,她是我的奴婢,得伺候我的起居,甚至给我侍寝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不敢忤逆我,只能默默地收拾房间。
我叹了一口气。
那东哥也是,安排的这房间,床真大。
我哭笑不得,最后只能理了理情绪,再次舒出一口气来。
“你的脚伤,好了吧?”我问。
“好……好了。”
“……”
我又找不到话说了。
我曾试着把江别燕当做狗子、或者是小玉来相处,可是做不到,或许因为,本质来说她便不是狗子小玉那样与我平等的人,她自己也总觉得她是我的奴婢,总有一些卑微和怯懦。我觉得,这样不平等的两个人,是无法相处的。
至少,她应该不再称呼我“公子”。
“公子……”我刚这么想,她整理好床褥就这么叫了我。
“怎么?”
“我……我想换衣裳。”江别燕细声细气地说。
“……你换吧。那个,我出去找一个朋友,晚点回来,你待在这里别乱跑。”
我应道。
然后,摇了摇头,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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