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寒风萧瑟,顺德府广宗县,在一夜悄然而至的大雪后,银装素裹。平时热闹闹的大街上今天冷冷清清,除了几个裹紧破棉袄瘫坐在酒家、烟馆、赌坊门口的乞丐、烟鬼,便是零星的几个顶着呼啸的北风、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处偌大的宅院横跨两条大街,宅院是这广宗府鼎鼎有名的屈家大院。大院外围一圈商铺包罗万象,包子铺、绸缎庄、茶馆、酒楼等等各色店铺应有尽有,招牌上面均醒目地冠有“屈记”二字。东北角是一个铁匠铺,一面写着“屈记铁铺”的店招迎风飘动,三个打铁的师傅正在叮叮当当地卖力锻打铁器,四五个头顶破毡帽的卖菜汉子则将菜挑子散乱地扔在屋檐下,围站在铁匠炉旁,双手伸在烧的极旺的炉火上,双脚不停的跺来跺去,与打铁师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
伴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大宅后院隐隐传来一阵清脆的童声,寻声而去,只见院内一众男女围站成一圈,当中乃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正在八卦梅花桩上操练功夫,左右手各持一个一尺来长的桃木令牌,横刺竖劈间脚下丝毫不乱,只是在身形变换中,气息却略微有些不足。那小孩用稚气的童声朗朗背道:“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练到此处,小孩突然收起身段,转头向正厅门口端坐的身着青、白、黑的长袍三人中居右的那黑衣男子说道:“爹爹,为什么孩儿由乾位至坤位总是感到力不从心,怎么才能像众位师兄、师姐们那样,由聚散一念轻松转到上天入地?”那男子微微一笑,缓缓站起,向身旁二人微施一礼,纵身一跃至梅花桩上,说道:“宁儿,要仔细看着。”说罢,便在梅花桩上移动身形,闪转腾挪间犹如一条黑龙飘忽不定,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只看得那众男女瞠目结舌。恍惚间,却听的一声长啸,只见身影突地拔起丈余,那男子大喝一声“收”,在空中撒出八张桃木定魂令牌,不偏不倚、稳稳落在梅花桩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位上,入土寸余,自己却如大鹏展翅般轻飘飘落下。
院中诸弟子直瞧得如梦如痴,心里却都暗叫惭愧。每个人都私下以为自拜师进入屈门以来,经过这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潜心修炼,师门上下,除了师父外,自己应当已属门中翘楚,如今才知道不过是井底之蛙。这一直居住于山野之中、以“养儿持家”为乐、素来被师父及诸师兄弟们看不上眼的三师叔,竟有这等功夫,把这招魂九式演练的如此潇洒自然,及至男子落下,众人由衷地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那男子转身向正厅门口二人拱手道,“小弟僭越了,掌门师兄、二师兄勿怪。今日第二代弟子切磋技艺,小弟见在二位师兄的悉心调教下,众师侄个个手段高强,思宁却因天资鲁钝再加小弟平日里疏于管教,只用试演几招便高下立判,小弟一时性急,在二位师兄面前献丑了,”又转向那小孩柔声道,“我屈门自祖师爷三闾大夫创立以来,在招魂法门上本来自有一套,但三十二代祖师爷无忧子为使我门中弟子能在江湖立足而不被错认为游于方内的术士、方士,故潜心研究将八卦掌和梅花拳与我屈门的招魂法门结合一起而形成这招魂九式。八卦掌和梅花拳在套路动作上讲究讲三形三势,行走如龙、动转若猴、换势似鹰为三形。步如蹚泥、臂如拧绳、转如磨磨为三势,此三形三势你倒是已经有五分形似。但这一掌一拳在内功修炼上还讲究三空三合,手心涵空、脚心涵空、胸心涵空,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力与意合,你年龄太小,在内功修为上毕竟太过浅薄,所以终究是外观之似有其形而内实则中气不足。倒教众家师伯、师兄弟们见笑了。”
黑衣男子话音未落,正厅门口居左白衣男子冷笑道:“难怪无人师弟从不收徒,似这等柔声细语何以教得高徒?”板起脸对那小孩呵斥道,“思宁,你爹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你不知道习练招魂九式要循序渐进么?那今天你给我听仔细了!招魂九式中摄魂、引魂、勾魂为一段迷魂,镇魂、锁魂、封魂为二段定魂,驱魂、还魂、移魂为三段渡魂,这三段需层层练起,你一段迷魂尚且只是入门,却竟私练二段定魂,还敢在此恣意卖弄,年纪小小就如此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你不知本门九字戒律么?毋骄盈、除邪淫、守清净。似你这等眼高手低、罔顾本门戒律之人,若不及早醒悟,迟早步你爹的后尘!”
那小孩思宁默不作声,委屈的低着头,黑衣男子听得此言,本要说点儿什么,但转念一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着思宁的头,柔声道,“二师伯教导的极是,快快谢过二师伯。怪爹平时对你教导不严,这几日正好在师伯这里,跟着众师兄师姐踏踏实实的从基础练起。”
思宁猛地点点头,朝白衣男子跪谢道:“多谢二师伯教诲。思宁悟性太低,不知脚踏实地反倒贪图速成,辜负了爹爹的悉心教导。这几日定要多向师兄师姐们讨教,老老实实地从头练起。”白衣男子冷冷地应了一声,摆手示意思宁起身,黑衣男子微笑地拉起思宁,正欲说话,却见一个门徒匆匆忙忙跑入院内,到正厅门口居中而坐的青衣男子前,附耳说了几句话,随后递过去一封信。青衣男子展信开一看,脸露大喜之色,抬头却见众人正诧异地看着自己,忙定了定心神,对院中众人道:“今日到此为止,这几日师父、师叔们有要事处理,暂停演练。为致,你权且暂代掌门,总理门中一应事务,为虚、为极协助大师兄分别负责外事、内务,其余为字辈弟子各领座下弟子勤加练习,不得懈怠。另外,门中弟子非得我令近日不可擅自出门,违者门规处置。无地、无人二位师弟且随我来。”
白衣男子罗无地、黑衣男子叶无人跟随青衣男子钟无天从侧门穿了几进院子后进入后院。
后院正房上挂一块牌匾,上面刚劲有力地写着“云笈堂”。这云笈堂乃是屈门参研江湖各门各派秘技的地方,众弟子中惟有悟性较高、道行较深、得掌门许可者方可入内,此刻在钟无天授意下,室内外空无一人。
大堂正门进去,迎面乃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平台,平台正面是一面长宽皆有约一丈的玄关,左右两边各是几级向下的台阶。玄关居中挂有“屈子抱石投江图”,乃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因国破心死,抱石投汨罗江以身殉国之典故,左右两侧挂有“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的木牌对联。玄关前放有一个硕大的石头供台,供台上立着一个黑木牌位,上书“屈门祖师之位”。牌位前方立有九道深红色桃木令牌,分别刻有摄魂、引魂、勾魂、镇魂、锁魂、封魂、驱魂、还魂、移魂字样,九道桃木令前又摆有八个如成人手掌大小的青铜摆件,按乾马,坤牛,震龙,巽鸡,坎豕,离雉,艮狗,兑羊的八卦之形排布,中间是八卦图。供台最外侧摆放着三个宣德炉,三人依次从身上掏出一道灵符,口中念念有词后在宣德炉中将灵符焚烧后旋即上香叩拜。钟无天起身后,依次轻轻旋转艮狗、坎豕、乾马三个铜像,只听得一阵闷响后,供台下面出现一道通往密室的石阶,三人鱼贯而入。
进入密室,钟无天把二人聚在一起,笑道:“二位师弟,大喜啊,大喜。自我从师父手上接任掌门以来,夙兴夜寐,只为光大我屈门,可惜穷尽我半生努力,也只能达到广罗门徒、兴家扩业而已,屈门却始终不能位于江湖一流门派之列。我本已心灰意冷,以为此生再无力更进一步,岂料八年前结的善缘竟是我成就屈门辉煌之机,这下我屈门可有出头之日了,二位师弟请看。”说话间,把那信递给罗、叶二人。二人展开一看,纸条上书:北府一别,匆匆数载,不知先生一向安康否?近日常念先生,回忆当年与先生秉烛夜谈,说经论道、言古喻今,谈至兴处手舞足蹈,乐而忘形,每每回忆至此仍觉意气奋发、快意人生。逝者如斯!恨时不与我,相聚短短数日先生却不得不匆匆而别。先生临行之前赠我“虽然见龙在田,尚需潜龙勿用”之言,专请名家书之,挂于书房,早出晚归间时时凝望,不敢有忘。宦海浮沉,秉承先生之言,静云倒也坦然处之。然而近年来时局风云变幻,至于今更是遮天蔽日,静云此时如盲似瞽,浑浑噩噩不知当往何方,茫茫然间竟思及先生,便如醍醐灌顶,顿觉眼清目明、豁然开朗。几欲亲自登门求教于先生,却奈何时不由我,迟迟不得成行。近日难得有所空闲,便欲专访先生,希冀先生能为我暂留仙步,不使静云空来。静云拜上。
罗、叶二人看罢,面面相觑,一副茫然之色,钟无天看二人这般情景,面露得色,笑道:“二位师弟大概是不知道这静云是谁吧?嘿嘿,他正是当今圣上胞弟、大清朝一顶一的权贵、军机大臣五王爷醇亲王。说来能与这位王爷相识也真算得上是机缘巧合,庚子年间王爷邀请江湖各门各派的领袖赴京参加与义和团的京城会盟,我有幸跟随景师叔进京城目睹了这一百年难遇的盛会。会盟期间有一日做客王府,听说王府有一位婢女穿全红投井自杀,阴魂一直盘桓不散,扰的王府鸡犬不宁。王府上下遍请僧人、道士也未见效,幸得景师叔极力推荐、王爷又慧眼识珠,让我一试。我查看之下原来那婢女是因情怨而死,本就怨念极深,再有全红这种极阳之物加持,命魂被缚不得消散,属于肉身虽亡而天地命三魂俱在的怨魂。普通的僧人、道士哪里知道这种三魂俱在的怨魂的厉害,所以才一个个被折腾的灰头土脸的。我却只消得半晚上功夫便将那婢女的命魂封入封魂袋中,她那天地二魂不驱自散。由此被王爷另眼相看、奉为上宾。他对我们屈门招魂之法还颇有些兴趣,在他醇亲王府做客的那些日子里时不时地找我为他讲道呢。”
罗、叶二人恍然大悟。罗无地不无羡慕地说道:“师兄果真运气极好!竟然有此机缘结识这等有权势的人!以这封信的内容看来,王爷必是对师兄推崇备至,似这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竟肯屈尊登门求教,当世怕是除了师兄再无第二人。”钟无天面露得色,笑道:“无地师弟过誉了,所以我说我屈门有出头之日了。以这封信的内容来看,王爷这次登门造访,必是有为难之处请我相助,这几日二位师弟帮我好好计较一番,助我一举成功。嘿嘿,要是我们能为王爷解了难处,立了这大功,就是有了王爷做大靠山,屈门借此在江湖中的地位必定如日中天,那时,怕是少林武当也要唯我屈门马首是瞻咯。”罗无地忙不迭的点头称极是极是,叶无人没有说话,只是勉强地微微一笑,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
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练功场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严严实实,屈门众弟子只得暂停室外操练武功,留在室内钻研口诀心法。这天傍晚,众弟子吃过晚饭,齐聚讲习堂,听二代大弟子为致讲招魂九式的锁魂式的口诀心法及修炼法门。叶思宁只听得半柱香的时间,便觉大师兄讲的口诀要领跟爹爹平时讲的并无二致,至于修炼法门,虽让人耳目一新,却有故意卖弄之嫌,终不如父亲讲授的那么句句入耳,深感失望。正无聊间忽地想起近来多听师兄师姐们提到“云笈堂”存有当世各门各派武功抄本,爹爹又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擅入云笈堂,此刻想起这云笈堂竟仿似着魔了一般,心痒难耐,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
云笈堂外有两位见字辈弟子把守,眼见着思宁要入堂便伸手阻拦道:“小师叔止步,此乃门中禁地,非掌门师祖许可是不得入内的。”叶思宁听得如此,颇有些扫兴,正欲离去,转念一想,对二人说道:“我哪是要进去,我来原是想替你们守门的。今天大师兄在讲他习练招魂九式时总结出来的那些修炼法门,我听了会儿果然不错,但又想到你二人却在这关键时刻把守大门,深深为你们觉得可惜。别的师侄们可就不一样了,今天听完大师兄的法门,必是如醍醐灌顶,将来修为肯定精进得快。你们两,哎。”说着便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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