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色的太阳中带着些许的枣红,被天际几片看着便有些单薄的云彩遮挡了一部分,剩下的余晖便直直的洒在了东京外城那高大的城墙上,给本就显得异常雄壮的南熏门城楼上披上了一层绚烂的金衣。
而城楼之下,那条宽广的御街外延,则是繁忙的车马往来,时不时的还因为拥挤而传来几声叫骂,不过并没有人因此打上一架——太阳不久就要落山,赶着进出城门的人群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
自从大运河修通之后,处于运河枢纽之上的汴州重要性便日盛一日;到了朱温篡唐之后,汴州又升格成了开封府,成了国都,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年的时间了。
两百年的繁荣,除了造就出一副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场面外,也带来的大量的人口——百五十万余,这还是先帝时开封府统计出的数据。
这些人仅凭开封府那五十余里周长的外城自然是装不下的,于是,在东京硕大的外城十五座城门之外,沿着水旱官道,兴建起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有住宅,有仓库,自然也有商铺,比之城内也差不了多少——而那位供职于宣和书画院的琅琊人张正道所画的《清明上河图》,便是外城东水门内外的景象。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在离南熏门大概有两百步的地方,临着官道,一栋二层小楼修葺的不错,外面还搭着一个绯色的棚子,几张梨木打制的桌椅从屋内摆到屋外,桌子旁稀落的各自坐着三两个人物,倒是没有留下什么空余的位置。
店面说不得大,可也不小,雇着一位伙计,不过兼职掌柜的东家也不得闲,穿梭在客人之中,拎着个水壶,添茶倒水。
“给你们俩小娃娃拿了碟新枣,京西来的,好东西。”
倒完茶,收了韩仲递出的几枚铜钱,早已与之熟络的茶铺掌柜拿出拿出一个不大的盘子,上面满满放着十多个龙眼大小、半红不红的青枣,然后应和了一句远处客人的呼喊,不慌不忙的走了过去。
“不就是几个铜板嘛,回头俺还你便是。”迅哥儿拿起一枚青枣放在嘴里,咔吱一口咬下,恩,还挺甜,然后抬头看着还沉浸在失去半日零花钱的悲痛中的韩仲,一股豪情莫名而来,心情不错的劝解道。
“你拿什么还?”韩仲不相信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凭你那不靠谱的爹?”
迅哥儿听到韩仲说起自己的爹,那不知为何缘由生出的豪情顿时消散了一大半,毕竟谁摊上那么一个不靠谱的老爹,大抵都“豪情”不起来吧……
恩,最起码在李迅的心中,他那位老爹,是相当不靠谱的——李迅家庭背景简单,往上五六代都是东京开封府人士,从他爷爷那辈起便是独苗。也是从他爷爷那辈起,李迅家三代都是读书人,不过无一例外的,都没有功名,只好给商户做账房什么的以谋生计。所幸地处朝都,拜京城居大不易的物价所赐,账房的收入还不少,除了日常开销以及供李迅入学以外,还能攒下一部分,再加上城外七八亩薄地的租子,日子过的还算红火。
只是自从李迅他娘死了之后,他那位账房老爹便越发显得不正常了起来。到了今年年初,更是卖了内城的祖宅,和城外的地,连他那把用了十多年的黄花梨木算盘都给当了,东拼西凑起了二十匹驮马和货物,带着三四个伙计踏上了去往西北边境“发财”的大路——恩,这是李迅他爹李嗣的原话。
至于李迅,便被李嗣无情的丢在了东京城内,用李嗣的话说:“你现在也是条快半丈高的汉子了,什么事还用你爹我操心?乖乖的上学,等爹回来,旁人就该喊你李少爷了……”
天可怜见,这年月,除了有钱人家的孩子被唤作少爷外,似乎甜水巷子里那几家不太正经的铺子中的兔爷,也有被这般喊叫的吧……
当然,李嗣走之前自然是留足了李迅的花销,交足了他今年的束脩。
只是这些年西北乱的厉害——不,似乎从前朝安史之乱以后,西北就从未安定过,时常传来藩部叛乱和党项入侵的消息,无论是李迅家的亲友,还是李迅自己,都对李嗣所谓的“发财大道”并不报有太大的期望。
“凭俺自己,又有何不可?”
迅哥儿不服气的说道。
韩仲闻言,原本还有些许的期望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咳咳——”
迅哥儿见状,脸色也不由得黑了起来,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也没甚底子。话说他爹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一大罐子的铜板,让他平日里零花。可少年人第一次脱离了父母的管控,又有了一笔巨款,那自控能力可想而知——只是李嗣走了的第二个月,那个足以装下五斤好酒的罐子便可以看得见罐底了……
幸而李迅每日的饭食李嗣拜托了一位邻居家的大娘,否则李迅此时便只能跟着街上那些个穿着脏兮兮的布条装的小乞丐们厮混了。
当然,李迅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少年人莫名的自尊心使得他将整件事的错处都归结到了他那位老爹不靠谱之上了。
“会花钱,自然也是能挣钱嘛……俺爹说的。”迅哥儿底气不足的辩解道,然后连忙扭头到旁处——不远处官道上,四五个人围着一辆马车在推搡着什么,引来一阵叫骂,声音传到茶铺,不少茶客都好奇的顺着看了过去,李迅也趁着看去,装作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好化解方才的尴尬。
对此,韩仲只是拿起一枚青枣填进嘴里,一阵冷哼。
“这都是小钱,你现在可是咱们私塾里的第二大侠,以后跟着本大侠混,还愁没有钱么!”
李迅往官道上瞅了几眼,便收回目光,见小伙伴并不买账,连忙换了一种说法。
“你那大侠可别扯上俺,俺可不像你,让俺爹听见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韩仲喝了一口茶,无力的摆了摆手。大宋以文制武百余年,武将的地位一落千丈,除了读书科举入仕,其他所有的行当都成了下流,这种情况在熙河、广南等几处偏远州郡可能还不大明显,但在这天下之中的东京汴梁,天子脚下,体现的可为淋漓尽致。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还真成了真宗《励学篇》中所言的那般。
连武将地位都低下不堪,更何况所谓侠士了?
故而在一众父母眼中,自家儿子眼前明明放着读书入仕的大道不走,傻了才会放任他们去闹腾什么劳子的大侠!
搞什么锤锤,不好好读书,打不死他个兔崽子!
韩仲的爹娘自然也不例外。
“迅哥儿,俺劝你也别瞎闹腾,赶明等你爹从西北回来,知道你不好好读书,还不狠狠的揍你?还不如现在跟着刘先生好好读书,等哪天你爹真的发了,即便过不了发解试中不了进士,也能使个钱给你送到太学里面,呆上几年,说不得便有机会授籍入官了的。”
韩仲看着李迅劝说道。
李迅闻言,当即别过了脑袋,一副意兴阑珊的说道:“指望我那不靠谱的爹发财回来?还不如指望我自己考上进士更靠谱些……更何况,即便入了太学又如何?太学三舍三五千人,每年授官的不过十余,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再者说,当官又有什么好的?我家隔壁就住着两户当官的,听说一位是大理寺的评事,一位是开封府推官,那整日里脸皮绷得比刘先生还紧,说得话听起来就假,看着别扭的慌,烦死了!
要俺说,还是当大侠好,像那前朝大侠罗公远一般,有一说一,有怨报怨,快意恩仇,多爽快!”
“且,就你那小身板,还罗公远?聂隐娘还差不多!”
“聂隐娘也不错啊,那身手……”
“你得了吧!别整日瞎扯什么罗公远、聂隐娘了,这可都快七月了,你爹可是说十月便能回来——他可是对你读书给予厚望的,到时候他找刘先生一问你这大半年的表现,可就惨了……”
韩仲招呼来伙计,又添了碗茶,然后看着李迅说道。
“切,他自己考了半辈子的发解试,都没考出个名堂,凭什么让我也跟他一样?”
李迅正说着,一旁官道上的争吵声越发的严重了起来,两人的目光不由得都被吸引了去。
却是一起“车祸”……
那是一辆单马两轮的马车,车上放满了各种物什,锅碗瓢盆、被褥衣裤一应俱全,马车的主人是一位模样约莫着五十出头的老汉,只有五尺多高,焦躁不安的攥着缰绳,脸色不大好。
而车祸的另一方,则是一个看不清面庞的年轻人,此刻正抱着一条腿蜷缩着躺在马车的轱辘下,几个似乎是亲友的大汉则围着马车和马车的主人,大声嚷嚷着……
看到这,李迅嘴角一咧,然后一把从盘子里抓过四五个青枣,起身而去。
“哎,你干什么去?”
韩仲连忙问道。
“去他娘的厚望,俺要当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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