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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无明》八、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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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司源和她父亲已经一个多世纪没有见到司年了。司源父母在一起已有六个多世纪,可在一次族长会议(各大家族的首脑会议)上,司年自请去非洲出任务。此后百年,问诸众人,再无她半点消息。

虽然司源的母亲对她很好,但是,不亲密。司年作为血族首领之一,顶天立地,视责任重于一切。司源很少从母亲身上感受到所谓的母爱,相比于司年,她反觉跟和北冥唐叔他们更亲密。司年从不陪司源上街,也从没和司源一块儿母女秉烛夜谈,讲讲经年往事。小时候司源睡不着,找到自个儿的母亲要讲睡前故事,司年都要她去找父亲。好在司乾这父亲做得尽职尽责,并不拒绝,所以司源的性格倒没有因为幼时家庭忽视而被过分扭曲。但从心理学上讲,小孩早年大多在母亲身上寻求情感依赖,父亲作为提供理性支持的角色,在小孩心智有所成长后才被要求提供支持。司源应事消极,与人相处时,遇到心里打梗的事或者问题,她的一贯做法是默不吭声压在心里,很少主动询问,她觉得即使问了也不会有结果。幼年时情感回馈的欠缺可能是司源养成如今这样消极应事态度的原因之一。

司源看到的只是结果。司年走的时候,她正在外族游玩,等她回来后,家里就只剩下她父亲一个人。司源跟着父亲继续留在了大洋洲。司乾对此很平静,虽然经常叹气,但从未表现出明显的思念情绪。他说,自古不两全的事很多。司年虽然作为母亲,可她也身负纯血种的责任。即使要分离,要付出时间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她也得承受。

这种大道理,司源没放在心上,当时也不觉其中的分量。

没经历过什么大喜大悲的司源自然也没那么多愁善感。一直觉得,哪怕母亲不在身边也没有关系,血族本来就不需要照顾。很多事情都只是习不习惯的问题,司年自有其责任,而她也自会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司源终究是习惯了。

不过,今天,百年未见的司年竟然重出江湖,回到了大洋洲,她的家。纯血种回归,自然是件大事了。同来的还有各大家族族长,满满的站了一屋子。司源本来就跟母亲不太亲近,经此一别更觉得生疏,就没有主动靠近。而司乾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若有所思似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两人都站在外围,没有近前去,没有一点一家人的样子。

算起来,司年已经两千七百七十岁了。远远望去她仍然婀娜窈窕,风情万种,和离开时一个模样。但是,一个世纪,她的心念像是更重了。司年与那些族长交谈的时候,语调深沉,举手投足里透着与外表不相符的沉缓老迈。头一次,司源感觉到她的母亲,老了。人老了就会显得可怜,即使是司年这样刚强的人也不例外。司源远远看着这个自己从未熟悉,从未深入了解过的女人,血族的领袖,自己的母亲,心头陡然袭来一阵莫名的怅惘。究竟何以至此呢?司源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暗叹一声。

司年终于看见了司源他们。她笑着把司源拉过去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少见的亲密。司源也笑,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惊喜万分的雀跃神色,实际上心里却是不知所措,疏远膈应。想问的不少,但嘴上却吐不出一句话。

哎,问那些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眼下自己的母亲回来了,这个结果是好的不是吗。司源自我开解。

司年笑着笑着忽凝目,眯了眯眼,看住司源。司源被她眯眼的眼神摄住,晃了一下神。不过司年随即恢复了正常,笑着在司源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直觉告诉司源,她刚刚用了异禀。司年的异禀是预知未来,不过司源不以为意,她这样一成不变,养尊处优的生活怕是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要是能遇上个什么危险又刺激的大事那才好呢。

紧接着,一个东西悄悄塞进司源手里。司源低头一看,手心里躺着一个白鱼状纹章,上面穿了根细绳,做成了项链。司年借着拥抱的姿势凑近来,在她耳边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小声说:“这个纹章之前不见了,这次去非洲做任务居然给我又找到了。它可以隐匿血族的獠牙,只要不刻意显露出来,佩戴它的血族看起来就像普通人类,而且,它没有反作用。就给你留着吧。”

各家族都有自己的纹章,不同的纹章有不同的效用。可但凡纹章都属于世间捷径,所以,许是自然的平衡,佩戴者要承受相应的反作用。反作用有强有弱,有的是掉光头发,有的是不能见光,总之,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自己觉得值得便无妨。

司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突然给她这个。虽然这项链来得离奇,但司源正没事可干闲得慌,便笑哈哈地收下了。

司年随后放开了司源,年轻的脸庞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握了握她捏着项链的那只手,“好了好了,我们这些老妖怪谈的东西你肯定没兴趣听,你不用在这儿陪我们,自己去玩吧!”然后便利落地转向司乾和各家族族长那边与他们交谈,不带半点留恋。

司源没应声,也没多作停留,依言离开大厅。不亲不疏,果然是一点没变。

回到房间,她把项链掏出来伸出一根手指吊挂着,拿近眼前细看。白鱼纹章通体透亮,栩栩如生,额心处却顶着一枚黑斑,斑驳琳琅,粗糙不平。这东西很是奇异,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像是玉石,但又隐隐约约地闪着金属光泽,拿手一弹,铮铮作响。

司源把它挂上脖子,即刻察觉到一直贴着嘴唇内壁的獠牙收短,伸伸胳膊腿,活动自如,一切正常,没有出现反作用。世间竟有这样的东西,司源越看越觉得神诡。

司源打小就有物尽其用的优良品质。有了这个,即使没有异禀也能平安越境了吧?这是她的第一想法。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想法,比如为什么偏偏自己会得到这个东西,以及,为什么唯独这个纹章没有反作用。

司源把项链取下,往上抛了个高,稳稳接住,喜滋滋刚要去找北冥“炫耀”就听得有人敲门。

开门就见北冥站在门前,一如往常穿了白衬衫和黑裤,栗色头发蓬松自然地垂在眉际,嘴角弯起,面带惯常的微笑,冰蓝的目光通透却难以捉弄,看不见底。

司源掩饰住兴奋,斜着眼面带怪笑,半倚着门框上下打量他,阴阳怪气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了?”

北冥不知是没注意到司源的神态语气还是懒得理会,直接近前一步躬下身,像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压低声音:“我有异禀了。”

“哈?你就吹吧!”司源不信。

“驭冰。”北冥站直,扫了司源一眼,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却是有几分不自然。

驭冰是很强力的异禀,适用范围广,主要凝结空气里的水汽。

“哼!小人得志......”司源故作不服地一昂头,后又盯住北冥那双漂亮的眼睛,“驭冰,倒是很配你那双眼睛的。说说,怎么开发出来的?”

“喜欢我的眼睛啊,那挖出来给你好了。”北冥两手一摊,摆出一脸大无畏的奉献神情,就是想恶心司源。

司源撇嘴,“行啦行啦,夸你两句还上天了,快讲讲是怎么开发的,我也好学习学习啊。”

“虽说开发异禀需要明察内心。但我也没有特别刻意,那些涉及‘本源’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光在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坐着就认识清楚。”北冥避开司源的目光,一边说一边抬起一只手,直直看着自己手心。一时,他掌心处寒气翻涌,白雾蒸腾,那情景看着很是玄妙。

“实际上我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觉醒的,当时迷迷糊糊注意力已经不集中了,心里只想着要快点开发异禀,好去人类领地。然后,然后就感觉到身体里浮现多种不同性质的能量,我挑了一个冰系的,就这样。”话到最后,北冥讲得潦草敷衍,像是心不在焉。

“就,就这样?”

北冥没看司源,也没回答,聚精会神,一门心思扑在手里的那团寒气上。不多时,蒙蒙雾气从他手心四散开去。北冥抽手,一朵冰花悬浮着径直向司源飘过去。

六个单片冰花以三十度角拼接成一个立面球体,颇具几何美感。每瓣冰花自冰芯延伸出六瓣角,由粗到细,边缘处的纹样细密精致得犹如精雕,完美得让人都不忍心伸手去接。

司源小心翼翼地伸手捧住,冰花尚未接触到手心便开始快速消融。她有点急,握也不是扔也不是。边上的北冥一言不发地看着,笑容隐退,神色莫辨。他忽然把手往上一扬,冰花随之快速飞升到司源头顶,旋即,伴随着轻微的“嚓”的一声,化为无数细小冰屑,在朝阳的照耀下晶亮一片。

“真漂亮!谢谢!”司源喜形于色。

北冥温和一笑,抬手把搭在她眼睛上的刘海抚到一边,“这是冰花,也叫未央花。”

“未央?明明一靠近温暖就倏忽而逝,怎么还叫未央花呢......”

北冥闻言垂了垂眼,没接话,“你也快点开发异禀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人类领地看看,嗯?”他复又抬眼看着司源,微微笑着,面色如常。

这句话让司源忽想起刚得到的纹章,于是她把双手背到身后,故弄玄虚地说:“我虽是都可以去人类领地了哦!因为,我得到了一个宝贝!”

“啊?是可以开发异禀的‘宝贝’?”北冥的语调似乎有点过分激动。

“哎!不是啦。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事啊,人生价值只能由自己认定,这样主观的东西,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即使是有纹章也没有用吧?”

“啊......是的。”

“我这是隐匿身份的纹章,而且——没有反作用的!真的很灵啊,你看。”司源利索地戴上项链,现场演示。

北冥端详着纹章,看了好一会儿,“你这是哪来的啊?”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一个多世纪没见,今天她突然回来,然后就给了我这个。”

“你母亲?”

“嗯。”

“哦......确实。”北冥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喂,你这是什么反应啊!好歹惊讶一下吧!”

“那又不是我妈,我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她是血族领袖啊!”司源咬牙。

北冥终笑,“好啦,我知道。我听我父亲说起过二代纯血种司年前辈。据说,她在血猎大战(血族和猎团的战争)的时候上过战场。她的异禀是预知未来,是整场战斗胜败的关键,因此多次受到猎团的围剿......我爷爷就是为了保护她才牺牲的。”

“啊......对不起。”司源叹了一声,带着歉意,随后垂下目光,盯着手,手指无意识地伸直后蜷拢,蜷拢复又展开,反复多次,“我母亲从没跟我说过以往战争的事......我问过她,但她总讳莫如深似的,闭口不谈。她告诉我说,在和平年代就好好享受和平,不需要想太多,许多战争恰恰是为了追求生存、和平和幸福才发动的。一开始我不理解,到现在也没有理解,但是我接受了。”司源停顿数秒,放下手,抬头露齿一笑,“不论是什么名义的战争都必定会留下创伤,没有意义的痛苦,不知道也罢。”

北冥沉默。好一会儿,直到司源古怪地回视他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开口接话,“啊,没事,我没见过我外公。我觉得,外公他不仅仅是为了一个领袖或者某一个人,”说到这儿,北冥微顿,“他是为了整个血族牺牲的。”

“你......没事吧?”司源对他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敏感。

“嗯?我能有什么事,我好不容易开发个异禀,专门来刺激你的。”北冥一脸蔑笑看着司源。

司源盯了他几秒,没有追问。她一向不追问。

“哦?哦!可是,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司源挑眉,不受挑衅。

“喂,身为一个纯血种,你好歹有点上进心行不行?”北冥的语气恨铁不成钢。

“什么啊,我这叫洒脱豁达,与世无争,懂吗?!”司源翻了个白眼。

“行,行,您境界高,我不懂。”北冥抱拳认输,“那,既然你有了这个纹章......”他欲言又止,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嗯......司年前辈刚回来,你多陪陪你母亲吧,我走了。”

“嗯......”司源没有挽留,目送他离开。

北冥微缩着肩,两手随随便便地插在裤袋里,步步走远,并未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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