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虚如幻,亦实若真。
这个晦暗不明的地方似乎并没有时间的概念,可是珞宇却感觉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他不断地努力着分辨周围的景象,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一些隐约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仿佛轻声的呼唤,可他却始终无法捕捉到具体的信息。他试图抬起手指,迫不及待地想要感知这个世界,却指挥不动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实际上,珞宇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个身体。
若非四周浑浊苍茫的影像之中有些什么东西在不住地生灭起伏,昭示着这个令人发狂的世界无时不刻不在变化着的本质,这里简直就是个死寂的牢笼!
珞宇不知道自己努力了多久,压抑烦闷的感觉简直快要令他窒息。
突然之间,仿佛一道血色闪电划过眼前,牢笼般的世界骤然崩解!
耳畔那细语般若有若无的声音在这时尽数化为一声好似雷鸣又似惨呼的巨响,将珞宇的意识震得一片混乱,视野中只剩下了无尽的血色!
少顷,血色渐退,一副无比清晰的景象映入眼底。
仍是那般的无助,珞宇愣愣地站在卧房门口,眼中只有母亲那伏在床前不住颤抖的背影。断断续续的啜泣之声使他胸口处的憋闷感变本加厉,就欲灼烧起来,这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不似病痛,反而更像是危难来临之前的警觉。
珞宇急迫地想要上前看个究竟,可脚步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快要抽干他所有的力气。
待他挣扎着来到床边,已经近乎筋疲力尽,但是眼前的事实过于震惊,珞宇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以至于头脑之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他忘了呼吸,忘了惊骇,甚至忘了悲伤,更加无暇顾虑到脑海深处隐约传来的细微碎裂声,只是下意识摇着头,失声道:“不,不可能,不可能……”
有些事,不论该不该发生,为什么会发生,终究还是发生了。
榻上的少年和珞宇有八九分相像,只是略微年长一些。他的全身上下缠满了止血的绑带,而这些层层缠绕的白色绑带又再次被血液浸透,败坏发黑的污血和各种伤药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无法描述的腥涩气味,显然所有用在他身上良药和手段都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那张在珞宇记忆中永远阳光,总是挂着微笑的年轻面孔上,如今竟无一丝血色,拧在一起的眉头在昏睡之中也没有半分舒展,身体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仿佛体内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了他莫大的痛苦,绝非表面上看到的外伤那样简单。
不知何时,浑身的力气已经偷偷溜了个精光,珞宇无力地倚着床头,缓缓跪倒在地,手中握着少年苍白的手掌,心中的无助之感仿佛要将他拉入深渊。他的声音夹带着哭腔,颤抖着轻唤道:“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你醒醒啊,醒醒……”
也许真是因为珞宇的到来,榻上的少年居然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他的嘴唇艰难地微微翕张,却始终无力发出声音,只有眼中的焦急之色愈发浓郁。
珞宇仿佛见到了最后的曙光,立即探过头去,试图分辨少年唇间吐露的气息,可惜还没等他听到任何声音,就看到了少年那忽然间涣散的瞳孔和眼底流逝的光彩。
“不!不要!”珞宇猛地大叫!
下一瞬间,眼前的少年再也不见,只余下一片空白的屋顶。
推门声随即传来,还伴随着一个略显紧张的柔和声音,“又做恶梦了?你还好吧?”
珞宇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感受着额头的汗水被轻轻蘸干,略微平静下来,点了点头。
母亲柔和的声音中夹带着担忧:“还是同一个吗?”
再次点了点头,珞宇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中的沉重随之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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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伶舟家宗学的校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少男少女,正在教习的指挥下站好自己的位置,开始相应的锻炼。太阳初升之时,阴阳交替,阳气始生,乃是锻炼筋骨体魄的上佳时期。
上百个孩子正练得热火朝天,珞宇从远处闷头跑来,心里只盼能够不声不响地偷偷混入练习的队伍。可是某些有心人早已在人群中寻找他多时,自然不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把柄,怎么肯轻易放过他?
一个壮健得像个小牛犊子似的男孩子,十二三岁的样子,本来正举着一块大石练着,看样子不得有上千斤的力道,随着他的呼吸和肌肉的伸缩,周身竟有肉眼可见的气流环绕,正是把家族武学内功修炼得小有成就的表现。
见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力气,旁边几个教习正冲着他的方向交谈,纷纷点头面露满意之色。这孩子一见得到赏识,立刻练得更加卖力,只是眼中除了得意之色,偶尔还会四处瞟上一眼,像是在寻找谁。
当壮健孩子看到那抹从校场边缘偷摸溜进来的身影,眼中顿时精光大盛,一声大吼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地面上出现一个大坑,半个校场都跟着震了一下,原来是他将石头直接扔了出去。
周围的孩子们都吓得不轻,暗中推搡着朝着远处挪去,然后投来羡慕或佩服的目光。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人心知肚明,看这位小祖宗兴奋的样子,肯定又有人要倒霉了。
壮健孩子大吼一声:“珞宇!你又迟到了!还想装?别跑!”吼完便迈开大步冲了过去,边跑边喊:“来呀,来呀!有种的接我一拳!别像个娘们一样的就知道躲闪!”
珞宇心中暗叫倒霉,迟到被揭穿,教习的惩罚是肯定躲不过去了,而这个莽撞孩子虽然不足为惧,但他确实有跋扈的本钱,若是伤了他半分,背后给他撑腰的兄弟好友乃至教习,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转念之间拳头就到了眼前,珞宇无暇多想只好同样一拳迎上。就在两拳交锋的瞬间,珞宇手腕忽然一抖,变拳为掌,从侧面握其腕部,将其拳势带偏。这本来是个攻其空挡的大好时机,但珞宇却不想真的伤了他,只是仗着灵动的身法借力一闪,让他从自己身侧冲了过去。
莽撞孩子拳势太猛,能发不能收,明显动手之时完全没有考虑过退路,一击不中便没了卸力之所,重心不稳,踉跄几步之后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这番形状实在难堪,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的头脑就和他那结实的小身板一个样,全是肌肉,围观人群中不由飘出了零星几声没能憋得住的低笑。
莽撞孩子当即恼羞成怒,就要再次冲上前来,却被一个稍大的少年拦住,“冉儿,不可鲁莽,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没看到人家在让着你吗?”
莽撞孩子虽然面色甚为不服,却还是乖乖地站到了少年身后,只是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抱怨些什么。
这人话说的冠冕堂皇,貌似颇有风度,但表情却实在无法让人恭维。此时他正面带讥笑,用鼻孔看着珞宇,故作老成道:“小弟鲁莽,见谅。呦,上回切磋,把你当成你哥了,下手略有些重……见谅。”
说话的少年正是珞宇兄长曾经的劲敌,也是莽撞孩子冉天的亲哥哥乐天,珞宇见他发话,便知道今天不会好过。莽撞孩子只不过是个由头,真正有能力让他难过的,还是乐天和他的小跟班们。
果然,乐天只是草草扫了珞宇一眼,自顾自地点头道:“嗯,既然伤都已经好了,那我便看在你哥的份上,再指点你一回,看看你最近有何长进?”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动手,转身一腿就向珞宇扫去。
珞宇对这种情况毫无意外,不等他说完就先后退一步,险险躲过了此招。但这一腿带起的烈风却刮得珞宇一个愣神,乐天虽然屡次找茬动手,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同样是一击不中,乐天脸上的戾气更胜,紧接着再次逼近,一招比一招凶猛,不给珞宇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和略显稚嫩的冉天不同,伶舟家家传的武功被他使得流畅纯熟,惹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叫好声。
虽然珞宇也是从小练习这套武功,但乐天现在可是伶舟家年轻子弟里战力最强的人。同样的招法使出来,用在珞宇手上的威力总是略低一线,即使差距不大,几十招下来便积少成多,几处新添的伤痛使他的躲闪速度再不如前。
周围数十个围观的孩子大多都在给乐天助威,没有几个站在珞宇这边,更有甚者大声出言讽刺:“胆小鬼!听说你夜夜被恶梦吓醒,有没有尿裤子呀?哈哈……”
一提起那个恶梦,珞宇就是一阵恍惚,梦中的那片血色仿佛又从眼前闪过!
不等他回过神来,左肩上便传来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的大力直接将他掀了个跟头。
这时围观的孩子里有人目露不忍,却没人敢出声相劝。眼见珞宇伤势渐重,人群中开始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尤其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挤不到最前面,只能在人群里踮着脚,从人缝里观看。每见珞宇受一点伤,她就焦急万分,双手扭在一起,小脸上挂满了担忧,就快流出眼泪来。
乐天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不等珞宇重新起身便一腿将他抽了出去。
再次摔落在地,珞宇身上多处传来剧痛,一时竟站不起来,明显已经失去了还手之力,但乐天却仍然不想放过他,又朝他大步走去。
一位早就来到近前的年轻教习终于看不下去,及时哼了一声,阻止了乐天,毕竟是教习指导的练习时间,倘若真的当众打残自家子弟,也不好交代。
年轻教习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另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却抢先发话:“乐天,你的武艺又精进了,不过不要没事总在手下败将身上浪费功夫,不值得。”
年轻教习一看,是自己的上司开的口,只好把原本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是呀,明天便是宗族一年一次的春试,乐天你一定能拔得头筹。以后被修炼门派选中,咱们伶舟家的未来可都在你身上了。”另一位教习也和颜悦色地说道,好像受了伤还躺在地上的珞宇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很快,学生和教习们三三两两散开离去,只有乐天身边围了一大群人,不停对他拍马恭维,就好像他已经被修炼门派选中,成为亲传弟子了一样,一群人都喜气洋洋。
大多数人对于珞宇的遭遇并不甚关心,甚至还有点避之唯恐不及的感觉,好像害怕跟他走得近了都会受到牵连一般。而最晚离去的几个孩子,虽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冷漠或者落井下石,但小脸上也都挂着些许犹豫,所能做的也只是奉劝珞宇回家好好休息,不要再招惹乐天等人。
最后珞宇的身边就只剩下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蹲在那里抹着眼泪帮他检查伤势。女孩越想越气,愤怒道:“珞宇哥哥,我去告诉伯父,让他来接你回去!”
珞宇赶紧拉住她:“不,不要让父亲知道,不能再让他为我忧心了。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珞宇!你留下!晨练迟到,按宗族学律,该怎么做就不用我重复了吧?”之前夸奖过乐天的那位教习此时回转,不耐烦地扔下了这么一句话。
转身正欲离开,他又回头冷冷瞥了珞宇一眼,厌恶道:“那点小伤也没多严重,你就别躺在那里装死狗了!赶紧起来!日落前做不完就不要回家了!”。
教习走远,附近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女孩重新呜咽道:“太过分了!你都受伤了,还要受罚。呜呜……他们一定是故意的!明天就是春试了,一年之中能够得到的资源都要由春试的名次决定,据说前三名可以在修炼门派前来收徒的最后两个月里得到家族的重点培养。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静儿不哭,你先回家吧,我真的没事,要不然你祖母又要着急了……”在珞宇的再三劝说下,女孩终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目送叫静儿的女孩离开,又见两个当值的教习懒洋洋地坐在校场边上聊天,不论心中如何愤怒教习们的不公,珞宇也知道自己无法偷懒,只好忍痛爬起身来,抓紧时间打坐调理气息。时间如此仓促,又得不到医治,珞宇只能凭借意志,强迫自己快速恢复行动能力。
眼看日头西斜,他总算完成了本来不算很重的跑步负重等一系列惩罚,筋疲力尽的他只想当场昏睡过去,好好地补上一觉,恢复一下体力和精神。可是一想到那个一旦睡着就必然发生的恶梦,珞宇就又是一阵的头疼。
在珞宇的眼中,这一天已经足够痛苦难熬,但别人却不一定认同。
乐天等人回去之后,冉天一直嘟囔埋怨都怪教习劝阻,不然他一定要亲手给珞宇好看!听到幼弟不停的抱怨,乐天那被潮水般的马屁拍得高涨的情绪便开始渐渐回落,再次不满起来。
一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俊秀少年,见他们兄弟俩这口气都没出顺,眼珠子一转,凑上来道:“呵呵,这当然不算完,我这里有个好主意,定然叫他明天无法参加春试,你们就等着看吧。”
乐天一见是他,立刻点头称赞:“好!就知道你平时鬼点子最多,照你的意思你去办就是了。”他对这少年似乎极为信任,话中之意竟没有丝毫怀疑,就连其中细节都没有稍加过问。
可怜珞宇还不知道自己的厄运远远没有结束,仍在心中默默祈祷,今日已经倒霉成了这样,总不会再有别的麻烦了吧?可惜他还没走出多远,前方路中间便出现了几道人影,正好将他的必经之路堵死。
珞宇心中一沉,已经猜到来者不善。
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又能怎样?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无力应付这么多人。打是肯定打不过的,难道不回家了,转身就跑?但这些人若真是针对他而来,难道他就能跑得掉?
无奈之下,珞宇只能默默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平静接近。
奇怪的是,直到二者擦肩而过之际,几个拦路的少年也没有丝毫动作,倒让珞宇觉得十分不可置信。
他几乎就要从两个少年之间的空隙穿过,心中不安之感愈发强烈。难道就这样过去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旁边一人就忽然一跃而起,狠狠地撞到了他的身上!
另外一侧的少年也毫不留情,十分默契地两面夹击,合力将他撞了个头昏眼花!
虽然对类似情况早有预料,但珞宇实在是身心俱疲,根本躲闪不开。何况这些人早有预谋,不论他如何因应都必然会是同样的结果。
一击得手,二人便大声呼喊起来:“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竟敢对我动手?”
“哼!乐天大哥就是对你下手太轻了,打!给我狠狠地打!”
主动挑衅之人看来连个像样点的借口都懒得找了,直接将黑白颠倒了事。
话音未落,其余众人也都扑了上来,拳脚雨点般落在珞宇身上。
强忍着众人的拳打脚踢,珞宇心中暗恨,他平日里与这些人无怨无仇,谁知道这群趋炎附势的小人这次又是受了谁的挑唆,竟做出如此趁人之危的行径!这几人若论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哪里还打得过这些纯心找事、有备而来的子弟?
可惜心中的愤恨无法弥补体力上的劣势,此时的他只能以臂护头,蜷缩起来,看似已经放弃抵抗,只求护住要害,实则重在掩饰几欲从目中喷出的怒火,他不断地在心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隐蔽的眼神地来回扫视,不出半刻,珞宇便成功锁定了其中最弱的一人。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这人正无不畅快地想着,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想当初珞宇的那个天才哥哥还在的时候,这兄弟俩是何等的风光!那时的他就连和珞宇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哪里想到竟有一日能亲手将他打得如此狼狈?
见珞宇挨了他不少拳脚也没反抗,这人难免有些得意,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完全没有料到珞宇会突然暴起,撞进他的怀中,趁机将汇聚了全身之力气的一掌狠狠地印在了他的腹部!
哇的一声!这人喷出一口鲜血,面目扭曲,仰面倒下,当场晕死过去。可珞宇却完全不为所动,毫不在意将背后空门留给他人,随之滚落在地,仍然发疯一般朝着他的要害而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其余几个少年,看着昏倒在地的同伴和珞宇那不计后果的疯狂,惊惧之下,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恶寒。
恐惧这种情绪,若非使人懦弱,就一定会让人发狂,尤其是在人多势众而对方又已经筋疲力竭的时候。所以剩下的几个少年毫无疑问地勃然大怒!手脚并用,强行将珞宇从昏倒的同伴身上剥离下来,比刚才更加沉重的拳脚暴雨般击打在珞宇身上。
咔嚓一声!小腿骨折的巨大痛苦使得珞宇抽搐着蜷缩成一团,彻底丧失了所有反抗能力。
几个少年见他既不惨叫也不求饶,心里极为不爽,下手便更重了。只是珞宇没能再挨几下就晕了过去,几人顿时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又补了几脚,直到他口鼻中都渗出血迹方才罢手。
其中两个少年立刻抬起受伤的同伴前去救治,剩下几人却在商量着把珞宇拖到远离校场和族人住处的树林里。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就无法参加第二天的考试,这样才算是圆满完成任务,可以去乐天那里卖这个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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