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里景泰楼的大掌柜身子抵住灶台,默默的看着衣衫褴褛的西蜀越姓老人,越姓老人听到大掌柜的询问低着头眯起眼睛,眼神愈发无神似在回忆着什么,久久无言,大掌柜没有在说什么。
过了会,柴火不再试图吐露火舌,大掌柜便把手伸进灶膛拿出已温热酥脆的面饼,把面饼揣在怀里,右手又重新递了双筷子给越姓老人。
越姓老人接过筷子把本就干净的筷子放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毫不注意被自己衣袖弄脏的筷子,带着那一抹乌黑伸向白盘中的肉丝,肉丝夹杂着笋丝大小粗细一致倒是寻常厨子的能耐,可这肉丝竟与笋丝互相交缠成螺旋状。
越姓老人一口下去,这略显老气的笋丝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声响,可即使再小那也是有的,这春季当头的笋丝竟是出奇的爽口,和肉丝软滑不失劲道交汇在一块各位出彩。
大掌柜摸着头发笑了笑,又塞给老人一块面饼,面饼夹杂着的焦香热气把老人沉浸多年馋瘾勾起,快速的伸手接过把面饼摊开夹上满满一筷子的肉丝,然后卷在一块一口咬下肉汁四溢而出漫出一股异香。
嚼着面饼越姓老人张着的嘴巴总感觉没味,这时大掌柜恰到好处的取出一坛开了封的酒递到他身旁,老人接过饮了一口,不由得睁大眼睛酒气清冽酒味甘美,小酌如蜜,痛饮如火,酒名“蜀井春”,五国有名酒,名酒繁多,不说旧北康独孤天下的青吟,单说这年岁最轻名声却最远扬的蜀井春,蜀井春以味至清冽如无鱼,味美如浮云,列天下名酒之二,以清冽醇厚以为最。
肉丝炒制工序繁多,而面饼却极为简单就是面粉活团烧制,肉丝极细,面饼极粗,这两者就像两个极端,若是寻常人吃下这道菜恐怕难免生出虎头蛇尾的想法,可越姓老人却吃的津津有味,还不断发出呲呲声,毫不顾及自己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实际上越姓老人真的很饿,他自从听到明仁我殡天的消息后,没有睡过一场觉,没有吃过一场饭,就这么不停不歇的走来陵州。
大掌柜看着狼吞虎咽的越姓老人依旧接着上一句话道:“这些年你过的如何。”
这句话依旧是那般突兀,原因显而易见,越姓老人这一身积满霉灰油渍的旧衣,这些年显然是过的极为不好,甚至可以说三餐都难求的圆满。
可大掌柜却还是一问在问,而这次越姓老人没有在沉默,缓缓道了一句道:“那年周穗走后就放了我,然后我…
说到这越姓老人停止了吞咽改口笑道:“那年周穗根本没有关我,压根谈不上放过我,所以那一天,我就那么站在宫门口,看着那些往日里的女婢与太监被杀,我看着那个给我送了三年饭的女婢被腰斩,鲜血溅满我的我一身,还有那个刚净身不久,笨手笨脚的小太监,我曾答应过他会教他使剑,可是他被马蹄踏碎了脑袋,粉红的脑浆就像胭脂一样铺满宫砖,那一天死了很多人,可唯独我没有死,我就像疯子一般跑出跑到皇城外,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那哥哥的脑袋被送到前来支援的五十万大军,而那个从小和我玩到大的京墨大将军,带在我西蜀仅剩不多的兵力去与那周穗决一死战,结果竟然被我西蜀闻名遐迩的参星智将莐蕃出卖,在海涯崖被周穗活生生耗死,你说好不好笑,那家伙往日没事就喜欢说自己带兵多么多么厉害,打赢过多少多少人,可还不是被人寡了脑袋,你说好笑不好笑。
越姓老人一边说一边笑,笑的愈发响亮,就像是大雨时的响雷,可转而一口清酒下口却梗在咽喉,涨得脸上的褶皱都平坦了不少,硬生生咽下酒水也被呛到咳嗽了几声。
脸色不在发红,眼眶却已红润一滴泪,由老人脸上的滑落,这滴泪从这张可以说是九曲十八弯的脸上落下,滴在越姓老人手上的面饼。
大掌柜的嘴里有些干涩,他知道此时的面饼一定非常苦,苦到了极点,苦到可以使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哭出声来。
越姓老人眼神迷离面容虽依旧带着那吓人的笑意,可眼眶上却不止的流下泪痕,七分恍惚三分癫,一口又一口的蜀井春被他灌下,即使是铁打的喉咙也不经这么喝,剩下的酒入喉后就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割破他的咽喉然后在他的肚中不断沸腾燃烧,越姓老人把最后一滴酒倒入咽喉,把空空如也的酒坛扔到墙角,噼啪声响在这夜里格外响亮。
越姓老人拉过大掌柜的衣襟痴狂的说道:“酒呢,你不是开酒楼的吗这么没酒了,一坛酒我怎么够喝,我只是想在喝口酒怎么会这么难啊,你说怎么会这么难。”
一个人存活于世,看着自己所识之人一个又一个死去,最连家没了,国也没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是死是活都是无家可归,甚至连一块可以埋下自己的坟地都没有,那么活着又与孤魂野鬼有何差别。
他很想死,可他又不能死,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是他哥哥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那么他怎么能死,他要是死了那么西蜀就真的是亡了。
大掌柜看着渐渐痴狂的越姓老人,缓缓道:“这么些年我还依稀记得你是一个乐天之人,哪怕别人对你做了什么,你也极少会恼,要气也是生闷气,所以只要你说过得好那就是过的真的好,所以这几年里我一直呆在景泰楼里,就是以为你会来陵州,可我一直没有等来你,我在景泰楼开张时我埋下了一坛蜀井春,准备等你同饮,第一年时我还在想着这一年分的蜀井春一准会被你骂不厚道,可那时候你没来,我以为是这酒楼的名气不够大,所以我就学你当年说的明日只出十五桌菜品,没想到还真有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来我景泰楼吃上一桌酒菜,慢慢名气也大了起来,那之后过了十年我想景泰楼的名气已经够大了,你一定会听到这个古怪的酒楼,而且那时候那一坛酒已经够醇了,想来也不会被你嫌弃,所以那年我以为你会来。
可那之后又过了十年我以为你死了,就在这坛酒上面种了颗梨树,想着你这么喜欢吃梨估计死了也会闻着香回来,而那坛酒估计再也不会被我挖开,可又过了十年没想到这坛酒还是被我挖出来了。
越姓老人突然不在痴狂指着大掌柜说道:“何柳你可真是一点没变,我哪,那是喜欢吃梨啊,你个天杀得,十天半个月送回饭,要不是我院里有棵梨树,老子那时候早饿死了。
大掌柜何柳摸了摸后脑道:“当年大将军只叫我看好你,又没叫我给你做饭,平时我那只是手痒,给你尝尝的。
越姓老人酒气上浮红着脖子说道:“哪我还是要谢谢你啊。”
大掌柜干笑起来,摸着后脑的手愈发频繁,不知道该回什么,转身又拿起一坛酒递给越姓老人道:“这坛酒也是好酒虽不如你刚喝的蜀井春,但也是差不到哪去。”
越姓老人也自然的接过酒坛道:“少来这套,这喝酒真是越喝越没味道,那还喝什么,不如不喝的好。”
初春寒露凉如雪,丝丝黏黏缠入骨,一顿小炒,一坛美酒,一席故话,就使明静的天幕伴上朦胧的夜色,一袭夜风带着重重湿气透过半开的窗扉,打在老人佝偻的身形上,老人不敢再喝了,不只是因为他今晚的那件事,而是他很清楚这悲切到头只剩悲切,萧瑟到头只剩萧瑟,而酒醉到头却只剩清醒,有时其实醉了也挺好,可这世界上有酒可以浇灭的愁,也有浇不灭的愁,也就是所谓的酒消愁未消,借酒消愁愁更愁,长醉不醒自是最好,万般皆虚,万般皆假唯有一壶浊酒可让人苟延残喘,可笑、可悲、可怒、可恼、但愿长醉不愿醒,可这世上哪有这么一坛酒可以让一个剑仙醉倒。
越姓老人轻抚过略微湿润的脸庞,抚起破旧的衣袖揉了揉眼睛,扶着腿有些吃力的站起,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是老人可还未风烛残年,他只是有些累,有些疲。
大掌柜何柳看着越姓老人站起身,变得愈发沉默,脸色白的厉害,就像未华的旧雪,骤然大掌柜把微弓的身子绷紧指着,越及巳厉声说道:“西蜀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活下来的也差不多算死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来,你这是不是想让人觉得你越及巳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是不是想让人说你越及巳是个英雄,是个真汉子,你都苟了三十年,为什么还在乎这些,你说啊,越及巳你给老子说啊。”
大掌柜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细不可闻,最后只剩阵阵哽咽声。
“越及巳”背对着大掌柜说道:“何柳你真的是没有变过,我可真的很羡慕你啊。
越及巳背对着大掌柜,毫不介意后者是否会做些什么,迈着小且沉稳的步子缓缓走向门口。
大掌柜红着眼眶,嘶吼道:“越及巳你回来啊,你为什么要来陵州啊,你为什么要来啊……。
那坛蜀井春,大掌柜何柳最想与人同饮的人就是,越及巳,最不想与之同饮的人也是越及巳,若是可以他情愿这坛酒永不开封,就这么放下去,放到他老,放到他死,因为他这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就这么一个真心的朋友啊。
我以人心换人心,你若真来我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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