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刻,朱槿只能看到他微扬的唇角和眼底的细澜,以及他嘴边微陷而下的酒窝。
他突然开口了,叫人猝不及防:“你串词写的不错。”
你串词写的不错。
七个字,只是平平淡淡的七个字。
只是蜻蜓点水的称赞,恰到好处的点评。
而这一刻,朱槿的心却瞬间被暖流充溢,说不出的感动与欢欣。那感觉就像心里打翻了一只蜜糖罐子,仿佛无时无刻都会溢涌出一份令人垂涎的甜腻,一丝一丝融化着她的味腺。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史无前例。
“谢谢老师……”
话音刚落,林奈生的手机却突然响了,钢琴乐音欢快悦耳,流水般泄入朱槿的双耳。只见男人修长的手指滑入黑色公文包中,轻盈地拿出手机,并在手心旋转一圈调整到正确方向,然后滑动、接听。这一连串的动作配合着节奏感十足的轻快琴音,显得这画面煞是好看。
后来林奈生告诉她,这首曲子是肖邦的《小狗圆舞曲》。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喂,素柔,你都过来了吗……”
素柔。
朱槿记得那诗,高一语文必修一里戴望舒《雨巷》课文后的补充,是宋朝王十朋的《点绛唇素香丁香》。
“落木萧萧,琉璃叶下琼葩吐。素香柔树,雅称幽人趣。”
素香柔树,素香丁香。
那名字多美啊,怕是那取名之人也是爱花之人吧,犹爱丁香,可别人却文艺多了,知道化用诗词,一点都不像朱鸿给朱槿取的名字,居然直接到随便。
想到这里,朱槿的心头不免泛起一阵酸涩,关于爸爸的记忆有在脑海中清晰而模糊地涌现出来。
“怎么了?”林奈生已经挂掉电话,见她表情有些许异样,便关切地问。
朱槿摇头,只是说:“老师,我还得赶回去听英语听力,先走了。”
“一起吧。”
朱槿刚要转身,林奈生却步履轻盈地跟了过来。她没有理由也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和林奈生结伴同行。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多的还是客气和疏离。他很高,又给人莫名的寒凉之意,让朱槿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主动挑起话题,打破沉寂。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朱槿面对林奈生依旧带着这样的小心翼翼,哪怕并肩而行,宁愿尴尬无言,也怕惊扰对方。或许这种小心更多的还是敬意吧,因为崇拜,因为尊敬,在他面前的每一句话都会想着三思而后行,考虑他的情绪,顾及他的心情,哪怕他从未在意。
一路从综合楼出来,两人始终没说一句话,气氛莫名诡异,好在终于要分道扬镳。
这时候,林奈生却突然开口对朱槿道:“你底子不错,要好好加油,我很看好你。”
被大神称赞鼓励的感觉自然是开心的,可朱槿却垂着头红着脸道:“嗯,谢谢林老师,我会的。”
“那,下周见。”
“嗯,老师再见。”
话音刚落,林奈生便长腿一迈朝校门走去了。走到中途,他倏地回眸,见朱槿还在原地,便笑着冲她挥挥手。
那抹笑,就像南城三月的阳光一样温软美好。
见他走远,朱槿也朝着教学楼走去,目光下意识地斜射向校门时,发现林奈生身旁已经站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漂亮女人。
身材高挑,皮肤瓷白,栗色鬈发,容颜姣好。一身纪梵希秋款套装,外搭一件巴宝莉的经典棕色风衣,气质十足,风韵有余。
她应该就是林奈生电话里的那位“素柔”吧。
朱槿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心想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高颜女人,大概是林奈生的女朋友吧。看他们相视而立的模样,郎才女貌也不过如此。
就像小说里老爱形容的那样,一对璧人。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分散在校道上穿着校服的稀松人影都开始加速移动,朱槿也跟他们一同往教室狂奔而去了。
南城市中心玫瑰酒店。
灯光柔和,琴声舒缓,美食飘香,随处可见恋人相携,浓情蜜意。
“可把你盼回来了,林大作家。”
靠窗的位置,漂亮的女人举起装有白葡萄酒的高脚杯,只闻一声脆响,碰上了男人相迎的酒杯。
林奈生微微撩唇,笑的雅痞,目光透着落地窗望向窗外南城的夜景,眼底尽是明亮的霓虹在闪烁流动:“是有些年没回南城了,这里的变化可不止一点,我们素柔呢也变成熟变漂亮了。”说着,就收回了目光,看向对面的女人。
江素柔笑,“可别恭维我,您才是功成名就,意气风发啊。听你说话的口气,都快带上儿化韵了。从你高中毕业去北京,到今年也该有五年了吧,你倒真是狠心,我要不偶尔抽空去帝都跟你叙叙旧,你怕是都要忘了我这个老朋友了吧。”
“素柔你这是什么话,就知道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二十年情谊,除了失忆你说叫我怎么忘?”
林奈生托起酒杯,浅酌一口。
“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江素柔漂亮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眸光在林奈生脸上一顿,几番玩味认真地打量,倏地失笑,“现在想起来,当年读初中的时候啊,我们也是在这里吃饭,你一个人干了三份牛排,吃得满嘴都是油水。我笑你:小心以后胖得没人要你。你还跟我置气呢。”
人都是有黑历史的,林奈生当然也不例外,江素柔的话自是不假,可他现在回忆起来,少的是介怀,多的是感念。
林奈生总是愿意去回想自己“胖”过的那些岁月,因为他从不为此感到自卑。毕竟如若没有曾经那个小胖男日复一日的努力,就成就不了今天的林奈生。
梦想是母亲给他的,机会却是他自己创造的。
此刻,面对好友的有意调侃,他没有说话,只是淡笑着喝酒、吃菜。
见他不语,江素柔只好转移话题:“你爸爸生意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听说刚谈了笔跨国合作,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我从不过问他公司的事。”
他的语气很淡,淡到连一丝感情都没有,仿佛从未对过去一切有所在意,仿佛他与他父亲之间仍如幼时一般和睦。
可江素柔却清楚,林奈生在心里一定是从未原谅过他的父亲林耀雄的。
她深深地记得,在他得知妈妈去世的那天,小小的胖胖的他抱着当时亦小小的她哭的歇斯底里,一边哭一边咒骂着他的父亲,脸颊上淌满了悲愤交加的眼泪。
在父母的只言片语中,素柔多多少少拼凑出了些事情的原委——林奈生的父亲出轨被他妈高玉玲和他捉奸在床,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妈妈开车带他回家的时候出了车祸。
那场车祸,让林奈生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两周,而高玉玲却抢救无效当天死亡。他醒来之后,母亲已经下葬了。
他没有理由不恨他的爸爸。
而这一刻,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和波澜不惊的神情,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从小和他一同长大的江素柔明白,无论是以前胖胖的他,还是现在无可挑剔的他,掩藏情绪的本事都是十分了得。
自林奈生母亲去世以后,她便很少在他脸上看到大喜或大悲的神情。他总是像这样淡淡的,淡笑着,淡伤着,仿佛没有人能探寻到他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
场面静默了许久,这一次林奈生率先打破沉寂,“素柔,说说你吧,你摄影工作室的事弄得怎么样了?”
江素柔顿了顿,抿了口酒,道:“还不错,进展挺顺利的,单子大大小小接的不少。”
“嗯,那就好。”林奈生再次与之碰杯,“我现在在南中小说社上课,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让学生来找你拉赞助喽。”
只见江素柔微笑着道:“mypleasure.(我的荣幸)”
送走素柔后,林奈生没有慌着回家,他跑了好几家花店才买到一捧朱槿花,然后开着车子一路南驶,最终抵达了南郊墓园。
他的母亲高玉玲葬在这里。
时间已经接近十点,墓园中除了一两个管理员在清理纸钱和垃圾,便再也没有多余的人影。
整个墓园依山而建,密密麻麻的墓冢整齐堆叠着,山的那头仍在扩建,仿佛再大的地域也不够容纳死者的残灰。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降生,每天都有人故去,经年过后,那些故去的亡灵,谁还会记得他们?谁还会为他们清扫冢葬?除了那碑,那墓,谁还能证明你曾来过这俗世?
他用湿纸巾擦去墓碑上厚重的灰尘,露出母亲年轻时秀丽的容颜。他的动作很轻却也郑重,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而光荣的使命。
末了,他将那捧娇艳欲滴的槿花轻轻置于母亲坟头,低声喃喃:“妈妈,我回来了,奈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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