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犹如罅隙中的涓涓水流，无声无息的淌过。

我的腿伤也已慢慢痊愈，待到八月初六这一日，医官说我已经可以下床尝试行走了。

才八月初的天气，就着实感到了秋日的寒凉。在帐外上夜的婢女也已穿上了薄棉袄子。

皎玉也将轻薄的纱裙收起，换上了棉绸马面裙。她的面容一如往日的温静平和，正靠在窗下，用软软的棉绒布，缝制着一双鞋子。

我扶着榻沿试探着迈步，见她如此，笑着道“若缺鞋着人做就是了，何必自己动手。”

皎玉笑吟吟的道“帝姬左腿才见好，奴婢想着做双软底软面的鞋给您，您走起路来也不至于太辛苦。”

我心中漾起一股暖流，笑道“那孤要先谢过你了。”

皎玉垂着头，露出细白的颈子，缝了几针才道“帝姬说哪的话。”

她缕着长长的棉线，又道“可汗那边定了八月初九举行正礼，帝姬也要开始预备着了。”

我毫不在意的道“左不过是闹些虚礼，倒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碧云从旁解释道“历来回鹘可汗与大妃成婚都要登台祭天的，自然也需讼念祷文。”

我依言道“那便让礼官早早准备了就是。”

皎玉道“帝姬也得熟悉熟悉，以免行差踏错。”

我颔首道“明日就备下罢。”

自此又过了三日，正是八月初九，绥仁可汗与我同行嘉礼的日子。

我早起梳洗了，又着大红礼服，一如出金陵之时的装扮。丫头婆子簇拥着我来到祭台前，骨咄禄早已在此等待，他见我缓步而来，下了祭天之台，执起我的手，与我一同往台上步去。

此时，台下立着回鹘各个部落的首领，我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粉红，隐匿在厚厚的脂粉下。骨咄禄粗粝的手掌传来灼人的温度，我的手心起了一层腻腻的汗，他似乎是感受到了，低声在我耳边道“别怕，我在。”

我稍稍安下心来，冲他眨了两下眼睛，示意他不必担心。

骨咄禄与我在台上面向众人肃穆而立，礼官上前唱诵，待到骨咄禄诵完祷文后，我清晰却带着些软语的尾调的声音将背熟的祷文徐徐道来。

接着便是祭天仪式，古朴悠扬的雅乐缓缓奏响，骨咄禄手持镇圭，将作为祭品的牺牲宰杀，又将玉璧、玉圭、锦帛同牺牲一同放在早已铺陈好的柴垛上，骨咄禄与我同执一把火杖，点燃了积柴，火焰熊熊燃起，升腾于天。

随后在礼乐声中迎接作为天帝化身的“尸”登上祭台，“尸”乃是由活人扮饰的，在回鹘人的心中“尸”代表天帝，是要接受祭享的。

“尸”就坐于陈放着玉璧、鼎、簋等各种盛放祭品的礼器前。骨咄禄将盛着牺牲献血的器皿献与“尸”，随后再依次进献五齐，是为五中不同的酒。荐献后，“尸”用三种酒答谢祭献者，称为酢。

骨咄禄饮毕，将祭祀所用的酒醴，分赐给立于台下的各个首领，首领们饮福后。骨咄禄又将祭天所用的牲肉赐给宗室亲王，是为“赐胙”。

礼毕后，我先行回到王帐中，骨咄禄则需同众人宴饮。

一到帐中坐定后，皎玉挥退了婢女们，我才松了口气，眉头皱起伸手揉着膝盖。皎玉忙拧了热帕子放在我的膝上，道“站了这样久，帝姬的腿都受不住了。”

我的疼痛稍减，笑道“若无你做的这双鞋子，怕是要更难过一些。”

皎玉道“这回鹘的祭礼是比大顺还要繁琐一些。”

一日未曾进食的我，有些口干舌燥，忙取过水喝了，才道“这原是周朝传下来的祭祀之礼，没想到回鹘这样偏远之地却保留的如此完好。”

这时碧云领着几个婢女端着各色小食揭帘而入，她们将食盘放在红梨木圆桌上，又躬身退了出去，我抬头瞧一瞧，帐外众人正畅饮的欢快，不知骨咄禄何时能回来了。我瞟着桌上的各种食物，吞了吞口水。

皎玉见此笑道“帝姬一天未进食，怕是饿了罢。”

我睨了她一眼“都快饿坏了！”

皎玉将藏在袖中的一块糕点递给我，低声道“这是奴婢偷偷藏下来的，帝姬快垫垫肚子罢。”

我眼中放出亮光，就要伸手去接，谁知骨咄禄却大踏步进来，唬得我没拿稳，捏的有些变了形的芙蓉糕掉在地上，我恨恨的剜了骨咄禄一眼，又忙将芙蓉糕踢到床下。

骨咄禄抬手挥了挥，皎玉识相的躬身退出去，我起身同他见礼，他一把扶住我，我抬眼瞄了帐外一眼，问道“王上怎么来的这样快？”

骨咄禄携我坐在榻上，笑道“自有海伊替我挡着。”

我不知海伊是何人，正疑惑着，骨咄禄见我如此，又道“海伊是我的十二弟，与我最是亲厚的。”

我心下了然，遂笑道“王上倒爱躲懒。”

骨咄禄解释道“你若是等着我，怕是要一直饿着，我先来陪你用饭。”

我见他如此贴心，于是解下繁复的外袍，与他同坐。我虽是饿极，但尚要顾及自己的淑女之仪，也只能细嚼慢咽了。

桌上的小酒壶中，装着芬芳的玫瑰醉，我斟了一杯与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骨咄禄举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我仰头喝尽了，这玫瑰醉入口绵柔香甜，我不由得多吃了几杯，这酒后劲极大，用了些菜后，倒有些晕晕乎乎的，在我面前的骨咄禄竟也变成了两个。

我嘻嘻笑道“你有两个。”

骨咄禄捉住我的手，满面笑意“你吃醉了。”

我甩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仍旧是笑着的“孤没醉。”

骨咄禄也站起来，担忧的看着我，我一个不留神就要摔倒，骨咄禄一把揽住我，我面色绯红，椅靠在骨咄禄的胸膛上。

我耷拉着脑袋，脸上的妆粉蹭了骨咄禄一衣裳。骨咄禄浑似不觉，定定的看着我，随后打横抱起我，往床榻上走去。

我仰躺在床上，眼睛胡乱的瞟着，帐子顶上的百子百福图也变的鲜活起来，我伸出手就要捉住在我眼前乱跳的小人儿，却打在床柱子上，痛得我嘤咛一声。

骨咄禄忙拿过我的手，细细帮我揉着。我眯起眼睛笑着，骨咄禄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面上，我的头脑愈发混乱起来，我闭上双眼昏昏沉沉的就要睡下。

再睁眼时，骨咄禄正在我解着我的衣衫，我倏地清醒过来，拨开他的手，退到床的另一边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骨咄禄的双眼被一室的红染尽了，对着我伸出手来“蕴蕴，过来。”

仿佛是带着些命令的口吻，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骨咄禄颓然的坐在床边，我笼着膝头的手慢慢收紧，双眼只盯在我露出的脚趾上。

他慢慢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背对着我道“我先出去了，你收拾一下罢。”

我一时呆愣愣的并未反应过来，转眼间，骨咄禄就掀帘出去了。皎玉见骨咄禄出来，入内便见到桌上一片杯盘狼藉，以及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我，她快步上前，低声唤我“帝姬。”

此时，我已经完全酒醒了，木木然的转头看着皎玉，眼泪潸然落下，皎玉见我衣衫不整，大半个雪白的肩头露在外面，立时就明白过来，忙将我的小衣拉上，半坐在床边搂住我，我在她怀中小声抽噎着。

这样过了有一刻钟，珍英姑姑在帘外问道“帝姬现在要梳洗么？”

我忙擦了眼泪，皎玉下了榻，将珍英姑姑迎进来，我道“让红瑚去准备热水罢。”

珍英姑姑忙道“可汗已让老奴预备下了，现在要拿进来么？”

我点一点头，便有婢女鱼贯而入。皎玉上前伺候我褪下礼服，我示意她不用跟上来，皎玉却固执道“奴婢还是在您身边罢，若是再摔了可怎么好。”

我一哂，只好由着她。好好清洗一遍后，皎玉拿过大棉布帕子替我擦拭身子，又伺候我穿上大红色浴衣。

在一人高的水银镜中，大红浴衣将身材的曼妙恰到好处的显露出来，我不自然的笑了笑，皎玉扶我坐在榻上，珍英姑姑同红瑚将我的头发擦干了，又要用头油润发，我忙止了“这样清清爽爽就很好。”

我看着窗外将要散去的宴席，吩咐道“你们都下去罢。”

珍英姑姑、红瑚等婢女应声而退，我歪在榻上，拿了一本书来看，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脑子里满是，骨咄禄那染着酒气的脸，正想着，阿吉已扶着骨咄禄进来。他醉醺醺的倒在榻上，我不知所措的瞧了皎玉一眼。

阿吉垂着头，道“小的就先出去了。”

待到阿吉退出去，原本醉倒的骨咄禄却翻身起来，沉声道“本王先去洗漱。”

说着就往净房走去，我和皎玉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骨咄禄披散着湿发进来，身上只穿了件中衣，皎玉垂下头，我拿过棉帕子，为他擦起头发来。

骨咄禄的发尾带着些卷曲，配着他俊美的面容，更有些异族的味道。

一切妥当后，皎玉默默退了出去。骨咄禄拿过一床被子在贵妃榻上歇下了。

我手足无措坐在那里，他的声音传来“睡罢，今天你也累坏了。”

我只好将龙凤对烛拨的暗了些，躺在床上翻覆了一会儿，也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