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斗得正酣时,突然,皇甫懿德的一招“浪子回头”,倏地剑尖一挑,意外地划破了陆雄英的衣裳,同时擦破了他的肩胛,一道浅浅的伤口顿时渗出血来。
“啊!”
陆雄英匆忙闪避,没注意脚下踩空,身子如脱枝的椰子般,重重跌落在地。
皇甫懿德见无意间,自己竟将他打落,大惊失色,立刻硬生生的收住剑势,丢掉手中的剑,木立当地,面上阵青阵白。
他回过神,忙飞身跃下,将他小心扶起,担心地问道:“陆兄,你没事吧?我真是该死,竟伤了你。”
语音刚落,他二话不说地撕下自己的一方衣角,敷在陆雄英的伤口上止血。
陆雄英的脸,已变得像条死鱼的肚子,嗄声问道:“你难道就不怕,我此时趁你不备,一剑杀了你?”
皇甫懿德微微笑了笑,朗声道:“陆兄,我有何惧?我之所以说不怕,那是因为我了解陆兄,你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断不会偷施毒手。我自小被师父收养,在光明教,你一直就像我的大哥处处包容和教导我。在我心中,你和师父,和光明教所有人都是我的至亲之人。”
陆雄英四岁便入了光明教门下,跟着杨玉棠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护法。
自皇甫懿德进教以来,两人也是相见恨晚,义结金兰。
如此厚谊,他又怎忍心杀皇甫懿德呢?其中必有蹊跷!
陆雄英听了皇甫懿德这番心里话,暗暗感动得紧,念及兄弟情谊,他杀皇甫懿德的执念一下子渐渐殆尽。
他略微思虑,想想只好把事情原委,向皇甫懿德和盘托出,娓娓道来。
陆雄英长长叹了口气,忍着生疼的伤口,问道:“不知你可否知晓我有一个娘子,名唤龙素素?”
皇甫懿德惊诧道:“陆兄,你已有家室?这,恕小弟未曾听说过。”
他虽经常与陆雄英来往,却浑然不知陆雄英竟已成亲娶妻了。
“我和娘子很早就相爱,可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她为了和我成亲,不惜牺牲自己,叛离师门,受了那狠心掌门七下天煞孤星掌。”
陆雄英提及往事,热泪盈眶。
原来,他娘子龙素素是北孤山琅琊派的弟子,且还是掌门萧玑襄的得意爱徒。
她下山执行任务,无意邂逅了正值少侠的陆雄英,两人一见钟情,渐渐相处下来,便有了白头偕老的美好憧憬。
怎奈萧玑襄不容龙素素有儿女私情,从中恶意阻挠,甚至不允两人再相见。
龙素素最终宁愿受天煞孤星掌,以摆脱琅琊派,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
尽管龙素素被逐出琅琊派,萧玑襄还是一直在派人追杀两人。
为了避祸,陆雄英将龙素素安置在姜家村的“了轩居”,就连成亲也只是两人简单地拜个天地,喝盅交杯酒。
平静地生活了五年后,龙素素不久前已诞有一女,名讳唤作陆离。
一家三口幸福美满,其乐融融,他对妻女的爱护绝不逊于皇甫懿德。
不料,今日琅琊派竟突然找上“了轩居”,以龙素素及陆离的性命,威逼陆雄英去杀了皇甫懿德,抢夺泯仇剑。
陆雄英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伺机杀掉他。
皇甫懿德听完,事情的缘由了然于胸,他知道陆雄英若不杀他,其全家必遭灭顶之灾。
于是他捡起地上的剑,交到陆雄英手上,从容不迫道:“陆兄,既然如此,你便杀了我罢。小弟绝不怨你,只是希望在我死后,你能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妻儿。”
说罢,他摆开双臂释然地笑着,迎着满面柔风,闭上眼睛。
此刻,他一点也不畏惧死亡。相反,他感到十分荣幸,能以自己微薄的命,去拯救陆兄一家。
“噗嗤...”
皇甫懿德的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巨响,声如裂帛,像根尖针刺穿耳膜。
他试探地摸了摸前胸后背。
没有伤口!
怎么回事!
他登时骇极,霍然睁开双目,然后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怔住了。
只见陆雄英将手里的剑,往自己的心脏处狠狠刺入,然后狠狠拔出,他脸色煞白,双唇抽搐,五官扭曲变形,整张脸好似被踩烂的西瓜。
胸腔上,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像泄闸的洪水般。
剑尖上的血,像条蜿蜒前行的红蛇,在他雪白的衣服上开了一朵妖艳的花。
陆雄英没有选择杀了他,而是给自己做个了断,这个结局,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突然,陆雄英只觉眼前发黑,喉头发甜,终于忍不住吐出一道血箭,溅满皇甫懿德的衣角。
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他铁塔般瓷实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震颤起来,顿时似倒空了的麻袋,扑面跌了下去。
他手中沾满斑斑血渍的剑,亦滑落在地,铿锵作响。
皇甫懿德瞠目结舌,忙抱住他的虎躯,又惊又痛道:“陆兄,你...你这,你又何苦如此?”
陆雄英感觉到呼吸重浊而短促,眼皮渐渐发重,带着颤音哀求道:“皇...皇甫...贤弟,我实在下不了...了手去杀...杀你,只有我死...死,琅琊派的人才...才会放过素素和...和我们的孩...孩子,我别...别无他求,只...只望你能前...前去‘了轩居’救...救我妻儿...儿。”
皇甫懿德连连点头,抽噎道:“嗯!陆兄,你放心!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一定不会让琅琊派的人伤你的家人半分!”
陆雄英因自己而引剑自决,皇甫懿德不胜内疚,誓要保护他的家人,以弥补其憾。
“那就好...好...,你的大恩大...大德...我只能,来...来生再报...报了。”
话音刚落,陆雄英眼珠子痛苦地一凸,硕大的脑袋跟熟透的柿子似的,软蔫蔫地歪向一边,紧握住皇甫懿德的手也瞬间垂落。
皇甫懿德颤巍巍地拢出两指,靠近他的人中,探了探鼻息。
可悲!他的呼吸已经停顿,溘然长逝了。
皇甫懿德叹气,悲伤地将他的眼皮轻轻阖起,伏在他的肩头,后背一起一伏,伤心啜泣,肝肠寸断。
他涕泗横流道:“陆兄,你放心,小弟一定不负你所托,你且安息罢。”
他擦干眼泪,将陆雄英的尸体安葬在落石坡下。
他削了一片樟树木块,混和着一些石头和树叶将就地在此立了个简单的坟。
他觅来一木板,咬破手指头,在木板上刻着:“光明教陆雄英之墓”,旁注:愚弟皇甫懿德泣立,以此竖碑。
皇甫懿德跪下,三拜三叩,呆呆地盯着自己亲手掘的新坟,泪下如雨,无语凝噎。
金风萧瑟,秋意肃杀,一片泛黄的枫叶慢慢飘落,像一只哀伤的蝴蝶,稳稳坠在陆雄英的坟头。
天色沉冥,黄昏将近,太阳已爬上山巅,山腰间的浓雾已被蒸散,半空,正有一行秋雁飞过。
薄薄的斜阳,在皇甫懿德身上抹了一层金辉,充斥着血腥味的凉风,将他的头巾吹走,和满坡的落叶一起,带向远方。
半晌,他终于擦干净眼泪,停止饮泣,长身而起,丝鞭一扬,马不停蹄地赶往姜家村,赶往“了轩居”。
“得得得...”
蹄声紧密而仓促,如战鼓频敲,骤雨打窗。
一想起陆雄英的临终遗言,他一心只盼着能尽快到达,倾尽全力保护龙素素母女。
******
“吁...”
片刻间,按照陆雄英的描述,皇甫懿德驾马来到一间精致的屋舍,道旁矗有一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是“了轩居”三字。
他按辔徐行,预备下马,突然,一阵喧闹的打斗声从屋里传来。
“铛锵...”
硬梆梆的刀剑相撞响声,尖锐刺耳,让皇甫懿德遽生不安。
他急忙将缰绳随手一掷,甩蹬跳马,一脚踹开柴扉,怛然而入。
只见眼前着白衣白裳的一男一女二人,正耍着长刀,和一使把软剑的素衫美妇厮斗。
那美妇根本不是二人对手,很快势竭脱力,捉襟见肘,狼狈地败下阵来,只能勉强招架。
那白衣男女默契地交换眼神,彼此互打眼色,那女子章鱼似的纠缠住美妇,而那男子,狡猾地溜到其背后,旋剑一招“白蛇吐芯”,就往那美妇背部刺去。
皇甫懿德颜色惨变,大吼一声:“小心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怎奈还是没来得及,那致命一剑,已深深地插入素衫美妇后背,那美妇娇躯翩翩转了两转,徐徐歪倒在地,嘴角顿时冒出喷泉般的鲜血来。
皇甫懿德大怒,须发皆张,目眦尽裂,立即飞身拔剑,与那白衣男女交起手来。
不到三个回合,皇甫懿德便重伤了那名男子,狠狠将他的左胳膊齐肩斩下。
“啊!”
血肉模糊的一只胳膊应声滚落,跌在那男子足踝前,他疼得惨叫连连,整张脸垮得像堆稀泥,全身血液似已被抽空,站也站不住了。
白衣女子惊愕失色,见情况不妙,遂立即挟着受伤男子纵身几个起落,仓皇逃走了。
皇甫懿德收剑入鞘,连忙扶起被重伤的素衣美妇,嗄声道:“嫂夫人,我是光明教的皇甫懿德,陆兄托我前来救你们。是我没及时赶到,害你受了重伤。对不起!”
当听到眼前之人就是皇甫懿德本人时,龙素素惊惶变色。
她彻悟到夫君未能如愿杀了他,心里又甚是记挂夫君,便忍痛急问道:“我夫君呢?琅琊派的人威胁他去杀你,你可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皇甫懿德不敢再看她楚楚的眼神,只垂首啜泣道:“陆兄他,他死了...”
皇甫懿德心里愧疚不已,面红耳赤,既难过又难堪。
“什么?死...死了!”
龙素素听完,大受刺激,但觉耳鸣目眩,登时气血攻心,猛地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沫来。
皇甫懿德见她吐了血,惊惶不已,忙扶正龙素素,欲打坐传功给她。
龙素素吃力地伸手阻止道:“皇甫少侠,你这般也是徒劳无功,不必浪费你的内力了。琅琊派出剑歹毒,招招致命,我中了一剑,自知命不久矣。”
只见此刻,龙素素面白如纸,毫无生气,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消耗殆尽了。
皇甫懿德一边呜咽着,一边摇头自责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陆兄,还连累嫂夫人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龙素素蠕动乌紫的樱唇,嘶声慰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不是你的过错,我不怕死。只是...只是可怜了我的孩子,我再也不能照顾她了。”
说罢,她忍不住地嚎啕痛哭起来,声音嘶哑,喉头哽咽,有如杜鹃啼血。
皇甫懿德感同身受,忙慰道:“嫂夫人,我已答应过陆兄,要好好保护你们母女。你们的孩子,我自会倾尽心力,好生照料。”
“哇...哇...”
正在这时,一阵小孩子的啼哭声从房中传来,甚是嘹亮、刺耳。
龙素素听了,止住哭泣,精神大振,忙迫切地拜托道:“皇甫少侠,快,快把我的孩子抱来。”
原来,此刻啼哭的婴儿,正是龙素素和陆雄英出生不久的女儿—陆离。
皇甫懿德点点头,匆忙跑到房中,从摇篮里将约摸十七寸长的小陆离,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只见那女婴,手如柔荑,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樱桃小嘴清灵动人。
现在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似姣花照水,我见犹怜。
龙素素仓促地擦掉眼角的泪痕,勉强挤出笑容,从皇甫懿德手中接过陆离。
那女婴见到娘,顿时就止住号啕的哭声,露出还未长出牙齿的牙床,咯咯地甜笑。
龙素素将女儿抱入怀中,久久不舍分开。
她眼里泛着泪光,陆离则呆呆地望着她,挥舞着纤纤小手,什么也不知道。
此情此景,实在恸人,皇甫懿德在一旁不忍直视,只触目兴叹,暗自神伤。
这时,龙素素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素笺,递给皇甫懿德,凝眉道:“皇甫少侠,这是小女的庚甲以及生辰八字,还望你好生保管,谢谢。”
皇甫懿德双手接过,仔细瞧了一眼,脸上竟表现出震惊、诧异之色。
他暗暗称奇道:陆离的生辰,竟与自己的泽儿是同一天,世上怎地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龙素素深情款款地望着女儿,深感自责,喃喃而又絮叨道:“离儿,娘对不起你,不能再陪着你了。我和你爹会在天堂远远看着你,偶尔也捎梦把我们的话一字一句地,全部都讲给你听。”
话说到一半,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跟着皇甫叔叔回去,他会替我和你爹弥补遗憾,尽心去照顾你的。你要相信,爹娘在天堂会一直保佑你的...”
龙素素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在她的额头、眼睛、脖子等每一处都吻了许久,抱着她没完没了地痛哭,这一哭,宛如长河决堤,江海泛滥,滔滔不可遏抑。
突然,她的哭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最终戛然而止。
空气中,弥漫着悲凉的气息。萧瑟晚风中,漾漾之雨,毫无征兆地瓢泼而下。
皇甫懿德靠近龙素素身前,伸出瑟瑟发抖的食指,探了探她的鼻息。
和陆雄英一样,她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既让她悲痛过又让她幸福过的世界。
皇甫懿德悲痛欲绝,豆大的雨点拍打在他身上,像被一条条鞭子抽,像被一根根银针扎。
“来,离儿,叔叔带你回家...”
他从龙素素的怀里,将小巧的陆离轻轻地抱了出来。
脱离了娘的怀抱,陆离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唰唰唰”地滚过粉颊,红肿的双眼,水汪汪的,令人生怜。
皇甫懿德将龙素素安葬在院子后的薰衣草园里,抱着哭得憔悴的陆离,推门离开。
楚楚可怜的陆离转过头,最后一次,安静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家—“了轩居”。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澈寒胜水,好似夜里的一轮皎洁明月。
下一秒,又有一滴晶莹的泪在眼圈打转。
这一眼,凄凉之切,令人悲哀。
可怜!陆离还未满月,竟在一日之间,爹娘俱撒手尘寰,自己成了孤儿。
可叹!皇甫懿德尚未从丧师之痛中走出来,却又在一日之间,亲手埋葬一对让自己抱憾终身的患难鸳鸯。
世事本无常,生死一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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