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就诊室。
“你这个情况很不乐观啊。”医生推了推镜框,沉吟道。随之把身子稍微抬高了一些,抖了抖手里一大摞的病历单和x光片,看到了患者病历单上的名字。
易名。
他记得这个名字,前几天诊断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他还唏嘘了一句,毕竟这么年轻就患上了恶性肿瘤确实也不多见。
还是晚期。
在国内,这种恶性肿瘤晚期,也有一个闻之色变的词形容——癌症。
“有多糟?”易名小心翼翼的问道,正襟危坐的坐姿更显拘谨,他挺起胸膛身子前倾,强压住剧烈跳动的心脏,这一刻,他在心底已经预演了无数次,以保证听到噩耗的刹那不会被击垮。
他不想把简单的医患关系,搞得像等待法官宣判前一刻的嫌犯一样,他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他心里还是有点逼数的。
“医生你尽管直说,我有心理准备,再说瞒着我也没用,我是孤儿,没父没母的。”
尽管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他语气依旧显得过于轻巧明快,仿佛被押后受审苦守寒窗铁牢二十年,最后下达的审判结果还是得枪毙,别无所求但求一死。就差没写赶紧的、利索的给我一个痛快吧。
医生摇了摇头,斟酌着言辞:“如果肿瘤不再恶化,大概还有三四个月的光景……”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没有什么大脑“轰”的一声,眼前猛地一暗什么的。易名只是感觉全身的精气神仿佛被抽丝剥茧般,骤然间,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虚弱,明明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却好像摇摇欲坠,就像射完过那个啥后的感觉,大脑放空,浑身被掏空,深深的倦怠感袭遍周身。
易名缓缓闭上眼,耳边回荡着好似在天边的医生的絮叨,结症的原因来自遗传;治疗与放弃治疗的风险相等;光是化疗就得几十万;几乎每天都会遭受病痛的折磨;嘱咐易名疼痛难忍要随身携带镇痛药之类,易名很有些意识朦胧,如坠雾中般,只是魂不守舍的听着。
最后,让医生帮忙开了大概服用两周的盐酸吗啡缓释片。
这是一种镇痛剂,医院也不能一次随便开太多,有成瘾性,服用多了会依赖,只有定期来取。
临走前,易名想到一件事。
“对了,刘医生,麻烦您一件事,不管是谁,都请不要透漏我的病情。”
刘医生微微一怔,略有迟疑道:“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吗?我看了你亲属那一栏也没填有什么亲戚啊?”
易名解释起来也没几分力气:“主要是不想影响我现在的工作,如果让老板知道搞不好饭碗就没了。”
刘医生长长的哦了一声,随即,面露愠色道:“呵!你这是怀疑我们的职业操守咯?认为我们医院保密工作不到位咯?恶意贩卖病人信息咯?再说了,即便是我泄露你的信息,又有什么用?卖给谁?谁会要?”
医生的语气不善,易名也不恼,露出几分释然的笑:“说得也是。”
他目前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微薄的薪水勉强维持温饱,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被人解雇。事实上,因为他出身不好,一般工作也不好找。
“对了。”刘医生神秘兮兮的走上前来,满脸堆笑,硬生生把一张薄纸片塞进易名口袋里,手劲奇大,与刚才不苟言笑的面貌判若两人。
“现在别看,回家了再看,迟早会派上用场的,你就当是医院对待病人的一种隐性福利。”
易名没有多问,收下离开。
出了就诊室,易名缓步走向大楼出口。
行至大厅,看着工作在挂号窗口内、来回奔走的医护人员;懒洋洋靠坐在椅背的病患与等候排号的家属们;他的心态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生死有命,造化弄人。一时不由有些感叹。
身体像是灌了铅,脚上似挂上了厚重的链枷。
他走了没几步,瘫倒在一处公用连杠椅上。
还来不及沉浸伤感,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打扮得体,精神抖擞的年轻小伙子提着公文包站定在身前。
“先生,打扰你几分钟,想必您是患病了吧?有需要医疗保险吗?”
与略显颓废的易名不同,他朝气蓬勃,整个人由内向外散发出一种风华正茂的精神气质,许是看出易名正处于一种精神不稳定的状态更容易给人一种可趁之机吧,于是他第一时间锁定目标。
易名摇头失笑,苦笑着拿出手里的病历表,用手指戳了戳其中诊断项:恶性脑肿瘤晚期这行字眼。
风华正茂的保险推销员笑容一滞,明显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转身便走,也不拖泥带水。
也是,癌症晚期等于判了死刑,再购入保险几乎等于骗保。
离刚进医院那会,易名此时的心境完全是一个天翻地覆的转变,对于自己的病情,易名隐有所感,最近总是莫名头疼欲裂。踏进这所医院的时候,易名就做好了相当心理准备。他无数次往更坏的局面设想,却还是没料到这最坏的噩耗。
所幸易名生性豁达,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他不是那种时日无多就一蹶不振的人。三月也好,三年也罢,活在当下活得自在。面对命运的不公,他越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坚强的苟活着,现在,先给自己一个微笑。
正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易名有点奇怪,他的手机号码是最近新办的,还没告诉过其他人。除了最近在医院填写过联系方式……
“喂,你是?”
“哦,您好,请问您是易名,易先生对吗?耽误您一点时间可以吗?”是一个彬彬有礼带着些许沿海口音年轻男人的声音。
“对,我是。”易名又看了一眼来电号码。
此号码被93位用户标记为“推销”,仅供参考。
“易先生,您最近需要……?”
“不需要!”易名断然回绝。
“没关系的,生意不在仁义在,我是公司新招聘来的业务员,你就当陪我练练口才了,”
易名:“……”
神特么的仁义在,神特么的练口才。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识相点直接挂机吗?
“今天的选择,子孙的蒙荫。传世府邸,辉耀流金岁月。少数人的府邸,无数人的梦想。”
先是一套流程走下来,推销员简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冒昧问一句,您是喜欢南北通透冬暖夏凉国产小资户型,还是异域风情希腊金字塔风格?巴比伦空中花园?又或者经典海天独立别墅款,还是复古霸气型帝王将军布局?”
“现在你们这卖房的都这么高端了?”易名听得一愣一愣,又是空中花园,又是希腊金字塔,还特么帝王将军现在这卖房的简直溜翻天了!
“……不是,您可能是误会了,其实我是卖坟的。”
易名:“…………”
最怕空气突然沉默。
易名一时在风中凌乱。
他只想说!我特么现在还没死呢!
“……滚!”易名只回了一个字。
此回复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言简意骇,语法严谨,用词工整,结构巧妙,琅琅上口,偏偏还很押韵。
极其深刻的抒发出心胸的那一抹愤慨之情,简直是当代文学界的一股清流!让人不禁联想到上个世纪鲁迅的一篇绝世名作《呐喊》!一个感叹号更是神来之笔,画龙点睛,前后呼应,浑然天成,既加强了此字的威慑与震撼,升华了内容的核心主题,又起到一个点到即止的收束作用,深深彰显出老练犀利的文学功底。
结束通话,关掉手机,易名缓缓平息情绪,平常心,保持平常心。
走了两步,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易名那个暴脾气当时就起来了!居然还敢打来,还有脸打来!非要逼我血口喷人吗?
接通电话,易名忍住差点没直接开骂:“那个卖坟的……”
对面先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居然是一个妹子的声音,咬字清晰,发音有种珠圆玉润的感觉:“……您好。”
易名怒气骤消:“呃,我以为还是刚才那卖坟的小伙子呢,太倔强了,现在的年轻人,还没死呢,就给人推销墓地了。”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轻咳一声直奔主题:“……您其实也没误会,我们虽然不卖坟,但是跟卖坟的是连锁业务,我们主打是棺材营销……”
“不知您是喜欢翻盖的呢,还是滑盖的?”
易名:“……”
“您如果有特殊要求也没关系的,另外恕我冒昧问您一句,您是本地人吗?有本地户口吗?”
卖个棺材居然还要查人户口!
易名咬牙切齿:“我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
“您如果是本地户口的话死后大可直接下埋。如果不是也不用担心,我们这边可以为您办理相关手续,替您在本地找一个年轻貌美死亡不超过一年时间的女性结冥婚……”
易名心态瞬间爆炸,但是他强忍住了,向对方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下水道为什么会有美人鱼吗?”
妹子愣了愣,这跟下水道的美人鱼又有什么关系?接着不由好奇道:“为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嘟”的一声挂机声!
妹子愣住了,这人还没告诉我答案呢!居然直接挂掉了!然后忍不住开始搜索下水道的美人鱼。紧接着周围同事就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声!
关掉手机的易名有些气愤,先是卖保险,后面又是卖坟地卖棺材,尼玛我这边刚接到死亡通知,祖国大地的人民都特么知道了!一下北方口音,一下南方口音,说好的职业操守呢?说好的法律责任呢?这毋庸置疑绝逼是医院出卖了他的个人信息!而且就连他这种癌症晚期患者的信息都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卖家!你们治病救人的本事不提,这信息贩卖的渠道流通真是令人生畏啊!
我特么左脚还没跨出这座医院的大门,这卖坟的推销电话就打上门来了!你们这情报传递的速度简直突破天际啊!还义正言辞强调要我信息没用,神特么没用!我i居然信了你的邪!
简直无法无天!待会是不是火葬场的电话就会打来了?铺位紧张要帮我提前预定位置是不是?节假日是不是还打八折?
易名忽然想起刘医生硬塞给他的一张纸,尼玛,如果不是刚刚两通电话,他指不定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掏出来一看,易名一口陈年老血差点喷出来。
一张薄薄的纸片,几个醒目的大字很是刺眼——
《遗体捐赠自愿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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