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没人知道老和尚的法号。发须花白,身材瘦弱的他看起来有七八十岁样子。老和尚整日里就静坐在庙里,既不诵经,也不参禅,甚至也从未见他吃过饭,更无人见他下过山。至于他的来历,没人说得清。无论什么人什么时候上山,都会看到闭目而坐的老和尚。有些人甚至怀疑老和尚早已坐化,只是修佛有所成,肉身未腐而已。这也只是个猜测。就连这个无名破庙始建于什么年代,也无人知晓。说到底,这老和尚颇为神秘。
老和尚没有名字,破庙也没有名字,但这座低矮的小山,倒是有个名字。
据说从高空俯瞰这座山,环绕这山流淌的河流再配上山之西的一泓湖泊,俨然像个大水壶。所以山脚下世代居住的村民便把这座山叫做水壶山。
水壶山之阳是住户最多的地方,有百十户人家。因着这山,这百十户人居住的小村庄,也便叫了水壶村。
水壶村村民多以打猎为生,也多少会种上一些村内首富段山家的旱田。段山一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贫下中农,到了他当家的时候,过腻了穷日子,一狠心扛了包袱去外地闯荡。数年后风光无限的回了老家,可着劲儿置了一些田地,立马成了水壶村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即使水壶村的保长杨云也比不上他。
村民们看着整天挺着腰板儿在村里晃荡的段山,多少有些眼红。可也只能是眼红,少有人有段山那样的气魄和能耐。不过让村民们为之幸灾乐祸的是段山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没有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村里人忙着看笑话,却急坏了段山的老爹段老幺,段老幺整天在儿子面前嚷嚷,让他赶紧给自己生个孙子。
段山心里也急,可偏偏他那个婆娘不争气,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又生了个女儿。
不知是哪个好事的散播了谣言,说段山在外头没干什么好事儿,遭了报应,这辈子注定要断子绝孙。段山偶然听到这话,气的病了好几天。可再气也白搭,生不出儿子是铁的事实。
段山心里一直窝着气,看到老婆女儿就烦得慌。可这气他也只能忍着。老婆是他的表妹,当年没有嫌弃他一穷二白,毅然嫁给了他。两人伉俪情深,断不会因为她生不出儿子就伤了感情。女儿又是亲生的,一看脸庞,就知早晚是个美人胚子。段山还能怎么着?没儿子就没儿子吧,等女儿大了,招个上门女婿也是一样。
段山这么想着,也就不怎么气了。可在女儿半岁的时候的这年冬天,段山又气上了。这一回气的不轻,甚至几天没有吃好睡好。原因很简单:他家的佃户江七金抱上儿子了。他眼红。
江七金生下来的时候刚好七斤重,江老爹没啥文化,干脆就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七斤。后来又听人说自己这儿子五行缺金,又改名叫了七金。名字很没水平,叫起来还绕口,可在这山野地方,比起那些阿猫阿狗的名字,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江老爹穷了一辈子,甚至连饭都吃不好,他儿子江七金也没啥大本事,种点地打打猎勉强维持生计。三十多岁好不容易讨了邻村张家的女儿做老婆,小日子过的也紧紧巴巴的。不过张氏比较争气,结婚两个月就怀上了。十月怀胎,正赶上冬天将尽的时候,给老江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江七金就在三十里外的三山镇上托高人徐半仙取好了名字。看着徐半仙在一张宣纸上认真写下的名字,江七金愣了,不解的问:“徐先生,你这不是作践人吗?我儿子怎么能叫江偷呢?我还指望他考取功名呢。”
“咳!什么偷啊!你认字儿吗?”徐半仙咧着嘴直乐,“是江瑜。瑜,美玉的意思。”
“鱼?那更不行了!我们村儿有个叫猫蛋儿的。我儿叫鱼,可就给他吃了。”江七金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粗糙的大手一摆,说道:“这名字,晦气。”
“此瑜非彼鱼。”徐半仙没啥耐性,懒得跟江七金磨嘴皮子,直接伸手说道:“你想怎么着都行,把取名钱给了。”
“不满意还要给钱?”
“谁知道你满意不满意,你不给我钱,等儿子生出来还是让他叫我给取的名字,我还能不让你叫啊?”徐半仙振振有词,“快点给钱,十里八乡的,你还想赖我这几个钱?”
江七金嘴笨,说不过徐半仙,人也老实,不想做那赖账的人,只好把钱给了。想了又想,觉得钱也花了,儿子要是不叫“江瑜”就亏了。总归是徐半仙比自己有学问,他说叫江瑜好,那就叫江瑜吧。
江瑜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江瑜对自己的名字不太满意,因为他听说在明代,一个字的名字那是贱名,取了贱名的人自然也是贱人。虽然江瑜一直以来都是十足的贱人,可他也不想别人一听他名字就知道他是贱人。不过江瑜也只能认命,要是一个孩子刚生下来就抗议自己的名字不好听,那就太骇人听闻了。
江瑜出生那天,雪下的正急,风吹的正劲。出生没几天,便引得水壶村甚至三山镇上老老少少议论纷纷。
但凡有奇人降世,天地必有异象。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江瑜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件异象。因为江瑜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放了一个很响的臭屁,把接生婆直接熏跑了。
满头大汗的张氏看到儿子这阵仗,一时愣了。欢天喜地的跑进来的江七金也傻眼了。更让这两口子惊讶的是,江瑜竟然不哭,只是眨着眼睛四处打量着这个一穷二白的家。
江七金是个实在人,看看儿子,又看看虚弱的妻子,捂着鼻子忍着满屋的屁臭,违心的说道:“我儿将来必成大器。”这么文绉绉的话,还是当年江老爹时常对江七金说的。那时候徐半仙的爹给江七斤改了江七金的名字后,说“你这个儿子,将来必成大器。”江老爹时常念叨,江七金也便学会了这句话。
江瑜就这么惊世骇俗的出生了,这一年,公元1522年,明世宗朱厚熜即位,年号嘉靖。
尽管乡里乡亲总爱跟江七金夫妇议论他们那个一出生就放了一个臭屁的儿子,私底下叫江瑜为“臭屁虫”,还说什么“前无古人”。厚道的江七金夫妇也只是陪笑两声,艰辛的把儿子当宝贝一样抚养着。
江瑜两岁的时候就开始说话,在门口玩泥巴的时候,碰上同村的孩子喊他“臭屁虫”。他只是挑着眉毛轻蔑的看着眼前笑闹的孩子,说道:“一群小屁孩。Fckyorothr!”
同村的孩子里大多不跟江瑜在一起玩,江瑜也没有跟他们一群鼻涕虫凑乎的想法,每天也就是蹲在家门口玩泥巴。他对玩泥巴似乎有着非常大的兴致,因为除了玩泥巴,他也无事可做。
三岁的时候,江瑜闲来无事,又厌倦了玩泥巴,在院门口看风景的时候,巧遇邻村一个老秀才与水壶村保长杨云说起他们村一个后生竟然跟一个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嘴儿,自己上去说教,反被取笑。言语间满是愤慨,直叹世风日下。
江瑜听的好笑,嘀咕了一句:“脑残”。不想老秀才虽然年纪大了,耳朵却很灵光。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脑残”是什么意思,又看江瑜年纪虽小,却没有三岁孩童那种懵懂无知的样子,便看着江瑜问道:“何谓脑残?”
江瑜一时语塞,暗自后悔自己太多嘴。看老秀才一脸疑惑,江瑜心说要告诉你什么意思,你还不得扇我嘴巴?眼珠一转,便道:“脑蚕是西域的一种蚕,这种蚕每逢看到其它蚕交配,便会躲到一边。当地人用脑蚕来比喻正人君子。”
老秀才和杨云均是一怔,隐约间觉得江瑜在暗示着什么深刻的道理,同时也为一个三岁孩童竟然知道“脑蚕”这种西域生物而惊奇不已。杨云问道:“娃,你是从何得知此蚕之事的?”
“呃……道听途说的。”江瑜说罢,怕二人再问些什么,自己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匪夷所思,赶紧转身跑回了自家院里。
老秀才和杨云面面相觑,良久,老秀才捋着胡子感叹道:“此子如此年纪,与我等对答竟然如此流利,想来他日绝非池中之物。”
杨云也感慨道:“张老所言甚是。”
三个月后,坊间便纷纷传言,称水壶村江家出了个神童,三岁竟然懂的大道理,所知之事,连博学多才的张老秀才也不知道。
江老爹得知此事,立时像年轻了十岁,走路时腰板儿也直了,说话时音调儿也高了,干活时也不觉得累了,就连多年的关节炎也好像一下子就好利索了。江七金夫妇更是整天乐的嘴巴都合不拢,每逢左邻右里夸赞自家宝贝儿子,总会呵呵呵的笑上几声。
水壶村首富段山心里更堵得慌了,见到自家穷佃户的儿子风光,他就愈发想要个儿子了。他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讨个小老婆,最后怕妻子不悦,也便作罢。
江瑜四岁的时候,某日在村边的草丛里捉蛐蛐,看到一个乖乖女蹲在一边看着自己。江瑜认得她是段山的女儿段清雅。看她长得挺可爱的,便好心的把捉到的蛐蛐送给了她。顺便促狭的问了她一句:“近亲结婚也能生出你这样的漂亮丫头?”
段清雅小心翼翼的接过蛐蛐,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江瑜,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明白,江瑜是在夸自己漂亮。冲着江瑜笑了一声,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两人从此成了好朋友,没事儿的时候便会在一起斗蛐蛐。
段山家里虽然有钱,却也只是在这小山村里算得上有钱,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更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对待女儿,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女儿愿意跟村里的野小子们在一起玩耍,他也混不在意。
等到蛐蛐死绝的季节,江瑜便开始给段清雅讲故事。后来江瑜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幼儿教师。小蝌蚪找妈妈之类的故事他也不爱讲,总是习惯性的讲述《金瓶梅》之类的文学经典作品。江瑜觉得段清雅一个四岁小丫头,跟她讲荤段子她也不会明白,全当自己过过嘴瘾回味故事好了。谁知某天江瑜正讲的兴起,段清雅忽然好奇的问江瑜:“什么是欲仙欲死啊?”
“小孩子不懂的。”江瑜懒得跟段清雅解释,以要吃饭了为借口,丢下段清雅跑回家了。
段清雅年纪虽小,却有着好学的好品质。江瑜不告诉她,她跑回家问段山。段山一听“欲仙欲死”的词儿,脸都绿了。沉着脸问女儿哪里听来的这个词汇。段清雅老实的说:“是江瑜给我讲故事时说的。”
段山气的七窍生烟,又让女儿把江瑜的故事简单重复了一遍,又气的差点吐血。
段山分析觉得江瑜一个四岁孩童,即便是神童,也不会知道“欲仙欲死”这个词,更不会知道那些荤段子。肯定是江七金企图跟自己做亲家,故意教了儿子一番荤段子挑逗自家女儿。
段山气昏了头,训斥了女儿一番,勒令她不许再跟江瑜来往。跑到江七金家大骂了一通还不解恨,又找到了保长杨云,告了江家的状。杨云的想法跟段山也差不多,他也觉得一个四岁孩童若是无人教他,怎么会说荤段子呢?无疑是江七金使坏。
老实巴交的江七金替儿子背了黑锅,虽然气愤于儿子这么大点儿就学人家调戏“黄花闺女”,却又不舍得对他打骂。随便说了几句,也就罢了。
后来江瑜讲荤段子的事情被外人知晓,一些闲来无事的粗野汉子,便背着江七金夫妇逗江瑜,让他讲荤段子。江瑜自己也挺无聊的,见乡亲们挺热情,没事儿的时候也就讲上一两回,还能赚几个山野果子尝尝。
等到江瑜六岁的时候,江瑜讲的《金瓶梅》故事已经流传的很广了。就连三山镇上的说书先生,为了赚几个茶钱,也开始凭着道听途说的零散片段胡乱编排《金瓶梅》评书了。而江瑜的大名,也不胫而走。
正经人家的孩子,竟然因着讲荤段子出了名。江七金夫妇甚至江老爹都觉得面上无光。邻村的张老秀才更是亲自登门,对江七金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养不教,父之过。”
江七金顿悟,立刻把儿子送到了三山镇私塾念书。来回三十里的山路,江七金不辞辛苦,每日接送。不料江瑜上了几天学后,把书本一丢,大言不惭的说了句:“没意思!不学了,过几年直接去考秀才。”
江七金哪里会相信儿子不上学就能考上秀才啊!一看儿子无心上学,伤心的几夜没睡好。可毕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不舍得打骂。张氏也是溺爱儿子,对丈夫说:“他不愿学,就不学罢。咱们家祖上就没出过什么读书人,别难为儿子了。”
江七金叹一口气,也是无法,只能认命。
江瑜见父母伤心难过,安慰他们道:“你们别为我操心,过几年肯定给你们考个秀才回来。”
张氏把江瑜抱过来,无奈的笑着抚摸儿子的头,自我安慰道:“我儿将来可以高中状元哩。”
“状元啊……没兴趣。”江瑜道:“功名利禄,没啥意思。我就是听说秀才见了官儿不用下跪,不然秀才我也懒得去考。”江瑜说的是心里话,他对官场这东西,确实没什么兴趣。在他看来,能在这穷乡僻壤中享受乡野闲暇,就是很不错的生活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比当官好得多?
这个儿子一向语出惊人,江七金夫妇早就习惯了,只是笑笑,任由儿子胡说八道。
等到江瑜八岁的时候,江七金怕儿子整日游手好闲学坏,便开始带着他上山打猎。
水壶山不高,也没有什么凶猛野兽。即便如此,江七金仍然把儿子紧紧带在身边,不让他离开寸步。
第一次上这水壶山,江瑜的兴致很高,缠着老爹要上山顶看看风景。江七金拗不过儿子,便带着他上了山顶。在山顶之上,江瑜看到了那个无名小庙和庙里的无名和尚。
江七金抓着儿子的衣服,说道:“可别胡闹。”乡下汉子,对神佛还是很敬畏的。他怕儿子年少无知,得罪神佛,惹来祸端。
江瑜笑了一声,道:“无妨。”看那庙中老和尚,江瑜嘴里啧啧有声,仰头看着江七金,问道:“爹爹,村里人说这老和尚已经死了,可怎么看着不像死了呢?”
江七金还未答话,却忽见那一向不言不语不睁眼的老和尚突然睁眼,朗声念道:“阿弥陀佛。”
江七金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连忙拉着儿子要跑,却又听那老和尚说道:“施主莫慌。”说话间,却在注视着江瑜。
江瑜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笑了一声,拉住要跑路的老爹,打量着那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虽然老和尚看起来颇为古怪,但江瑜再世为人,胆气长了不少,对这老和尚,倒也没有惧意,随口问道:“高僧有何指教?”
老和尚面露微笑的看着江瑜,说道:“小施主与我佛有缘啊。”
江瑜笑道:“我可不想出家当和尚。”
老和尚也笑,之后又闭上了眼睛,开始诵经。
江七金心下惶惶,赶紧拉了儿子下山,边走边道:“这老和尚古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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