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听得触目惊心。她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而且,吴七竟然差点儿被冤致死。所有的事,自己都想得太简单了。人性自私,从自己这次私逃来看,果然。好些事,逃避只会连累更多人。如今,眼前的陈妈,也是自己所拖累的人。
她张了张嘴,发现嗓子竟然哑得说不出话来,喝得一口水,方才吐出声来,问道:“那,你们归家后,难道我母亲……再有,伯祖父既为官,这族里人便不敢胡作非为,周成一家竟敢如此放肆,他们有何可恃?”
陈妈叹口气,道:“小姐,越是为官,越要讲究名声。若是在族中闹开来,治家不严,出得如此事体,叫大老太爷如何再为左庶子?又怎么能以官压民?大老太爷那可是帝师,当今圣上为太子时的老师。更何况这是宗族之事……”
文箐听得,这正是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古代宗族体制。“那族长呢?族长又是哪个,难道不管这些?”
周叙虽有官职,也无可奈何,周成一家于自己这一房有恩。当年周叙这一房这里出事,周叙叔父,即周复的嗣父北地出事后,父亲五年后亦早逝,兄弟二人彼时尚年幼,只余得两亩薄田,一个多病的母亲,生活维艰。幸得周成的祖父加以接济,又命周成父亲周顾代为照顾,帮着他们耕种,平时多加体恤,才让日子能过得下来。
故而,周叙周复对周成那一房所有人都异常亲热,看作是亲兄弟一般。后来家业兴旺,不仅在常德帮着周成一家建了房,甚至到了苏州置房时,亦连带着给周成一家子买了院子,以便兄弟好相邻照顾。去岳州接人,周同也自是托付于族兄周成。
哪里想到,周成岳州一行,竟然要让两家结仇?
而最重要的是,虽是周复致仕归家,周顾说自己年事已高,而族弟按声誉及平素对族里贡献,皆高于自己,可作为一族之长。只周复却推脱,说是周顾较自己年长,仍推其为族长。
周成一死,名声极其不好,可那毕竟也是周顾儿子,周顾一个七十多的老头子,行将就木,听闻此事,大病。周成兄弟与周成娘子开始大闹。
陈管事眼见得周夫人到最后,竟然名声不保,难不成也要从族里除名?正好周家族人由此问到运往归州钱财一事,认为陈管事夫妇有贪没嫌疑,仅是常德田庄便为便证。收归了他们带回来的钱财,周成另一个兄弟周锋另打起了主意,认为自己兄弟死得甚是冤,只怕这里是陈管事夫妇谋财设的连环计。于是,陈管事夫妇差点儿被当成图财害命之徒。
幸好,周叙这时身体好些,一力将这些议论压下,找了陈管事夫妇谈过后。万般无奈下,只好与周成一家达成一致——周成不算奸yin从弟内室,而族里也不管周夫人别籍异财一事。
陈忠夫妇当着周弘夫妇灵柩认罪,自己确实有过贪没,但未曾谋命。周家不欲此事闹大,便不将陈忠夫妇告于公堂,只遣了出去……
陈忠不相信小姐与少爷没了,认定在岳州某地,即便被拐,亦能找回家来。周叙让二儿子周赓,李诚,陈忠三人去寻。
文箐听得伤心,苦闷。“也就是说,陈妈,你们这是为了我母亲的名声,不要背负别籍异财这个罪,才认了贪没之名?你怎么……”
她想说:你怎么这么蠢啊,陈管事怎么也这般不开窍?周夫人都去世了,便……可一想到周夫人那么个好心的,一切只为了自己姐弟着想,才在岳州置房可以让姨娘同自己姐弟相处,彼时才出此下策。如今,自己竟然要让她再背负这别籍异财于黄泉。
实在是,实在是没有良心,无话说出口来。
可是,不让周夫人背负这罪名,那陈管事与陈妈一家子便只能沉冤莫白。
为着大家族计,周叙没错,陈忠夫妇忠心却反而因忠心而要承担根本没做的罪名。如此,好人担恶名,周成做了肮脏之事却能归入祖坟,姨娘却只能异地草草入葬。世道,人情,何处话悲凉……
文箐心痛不已。过了好久,才想到自己今夜对周腾他们说的那番话,就是说,是自己在岳州当家作主,与周夫人无关,别籍异财是自己的主意,所以……
她靠在陈妈怀里,慢慢道:“陈妈,这事,有我。我来承担。你们的清白,我来还……”
阿静刚哄了文简睡下,出来听得这句,惊道:“小姐,这哪成?”
陈妈更是不同意,一个劲儿摇头,道:“小姐,这不妥,不妥。你来背负,那你……你这般,名声又哪里成?”
文箐往日那双极灵动的眼,这时看向青纱帐顶,盯着一个角落,瞧清竹竿穿过青布稳稳架在床顶,这床上以前躺过的是谁?她慢慢地思索,再一个字一个字说将出来:“我是主子,你们自然在岳州时是听我的,我性子犟,故而你们拿我的决定没办法。如今也有应证,我一归家,便冲撞各位叔婶。故而需要教导,日后大了,守些规矩便好了。小时的名声,谁还记得?不过是任性罢了……”
陈妈二人坚决道:“不成。”陈妈见小姐不语,便已料到她心里肯定坚持不妥协,哭道:“小姐,我晓得您是为我好,只是,若是您要舍弃自个名声,来帮我脱罪,我是万万不同意的。要不然,我岂不是白受那些罪了?如今名声在外,鸡犬都嫌,又如何洗刷得清白?你再要这般坚持,我,我……难道要我一死么?”
文箐听得最后一句,只觉撕心裂肺,为何把人要逼到这种绝境来?如何才能两全?自己带着弟弟,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与姨娘滞留在岳州清静自在地生活,哪里会料到后来的事?姨娘与自己当初以为那是万全之策,哪里想到,害得吴七九死一生,如今残疾不全。更想不到亲人皆去世,却是连名声都要不保。姨娘无法归葬,周夫人一世善名终将会因别籍异财而有污……
她有那么一刻又赌气地想到:自己要名声有何用?说不定某个时候又穿回去了……
等等,自己若真穿回去了,这身体的本尊回来了,怎么办?她的性子会干出甚么事来?
自己一个后世来的人,一直以为无所不能,不甘于世,不停挣扎,原来终究是这么不适应,不了解古代的规矩规则,想得过于简单,人言,是真正可畏。自己不在乎,有人会认为名节较性命尤盛。
人的名,树的影。古人既在乎名节,自己也终将要给周夫人一个完好的名节,不能让她有亏。那,陈忠夫妇便是替罪羔羊?只因忠心,便活该顶着莫虚有的罪名,在别人的鄙视的眼光中,佝偻着身子,如过街鼠一样躲躲闪们过日子?
这,不是典型的:好人没好报?人善就需无私奉献,乃至牺牲自己?
绝对戏剧化的讽刺——最忠心的人,反倒背负起“背信弃义”的名声。
自己若真是这般选择,何以面对陈妈这缕缕白发、这带着病容的脸、这份忠心……
文箐在左右思量中,浑然忘却了周遭一切。
阿静在同陈妈说:“快要三更了,咱们该走了。外头有人在走动,还有说话声,象是余家娘子……”
陈妈看着怀里的小姐一副魔怔状,吓一跳,探了下她呼吸。文箐这才醒过来,查觉她这个举动,亦是吓一跳,忙道:“我在呢,我在呢,陈妈,莫要担心。”
陈妈将她身子扶正,再次认真端详她的面容,手抚过小姐的小脸,从她那高顶的额,抚过青黛般的眉,再到那双灵动的眼,小巧高挺的鼻子,一笑就是嘴角总向上翘的双唇,这些,便是自己的小姐……十分不舍地道:“小姐,我同阿静要走了。再如今,我见得小姐,心安了,待陈忠归家,我定将小姐这份好意转达。小姐,陈妈日后不能服侍左右,只求小姐多福好运,平平安安,同少爷康康泰泰……”说到后面,失语凝噎。
文箐紧抓着她的手,哭道:“你莫要走莫走啊……”一抬头,冲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看谁敢进来撵人我的匕首出鞘就要见血的来一个,刺一个”
陈妈忙捂着她的嘴,道:“小姐,使不得你这般同三奶奶他们对着干,只会让亲情淡薄,本来是家人,为何因着我一个外人而这般……”
文箐一梗脖子道:“你不是外人你是我奶妈我信任你我只相信你啊……”说到最后,泪如雨下,一时精力全泄,软倒在床上,只叫着:“你不是外人,我相信你的……”
她似乎有些崩溃,她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向陈妈倾诉,每夜不停地恶梦里出现的那些人,她想着自己总得找一个能信任的人说出来,要不,这恶梦永不消停。可是,自己唯一信得过的陈家人,以前如守护神一样出现在自己身边,如今也不能相见,不能痛诉过去的一些事,要如何才能解脱?如今又背负一重对陈家的亏欠,她如何受得了?
谁来告诉她,如何办?
陈妈搂着她,听着她呜咽的哭声,感觉厚厚的棉絮亦挡不了小姐的悲伤,如今将那伤感浸透,再到内衣,直达自己心窝处。“小姐,莫这般。有三奶奶与四奶奶护着你,才好。再有长房的一干长辈,你要得他们的宠爱,这般你与少爷不必愁日后,待到少爷知事,晓得筹画,便好了。且过几年,且过几年,很快的,很快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来,“来时我便想过了,或许见不到小姐,我只记些日常帐,好些字不太会写,花了些时间,小姐没事时,瞧瞧便可。小姐……”
文箐闻言大恸。“我……你日后便给我写信吧,就说是我苏州舅家来的信,这样能到我这里……我亦给你们写,我想法子让人带到大舅的那个铺子里去……那事,没完,我不信,我找不出办法来。陈妈,我听你的,不急。我不再得罪他们便是了。我总得要寻出个法子来,不让你们与母亲名声有亏,放心,我亦不毁我自己的名声就是了。我都答应你,照顾好弟弟,养胖自己。你也是,莫要生病了,我不缺钱,我有钱。我会赚钱,不多,够养活我与弟弟还有余的。”
她怕陈妈与阿静不信,爬起来,也不穿衣服,从钱袋里摸出钥匙要下床去开箱子。陈妈哪会同意,最后只得接了她手中的钥匙,打开一看:满满一箱礼物,再一箱:全是宝钞
阿静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陈妈惊道:“小,小姐……这,这些,哪,哪里,来的?”
“我一路挣的,也有人送的。反正是不偷不抢得来的。还记得岳州府咱们制的药膏吗?在杭州,几天内,我帮着舅母挣了几百贯不止,且看吧。便是得罪家里人,没分得家产,我亦不怕。总之,饿不着我与弟弟的。你们放心好了。我只是想你们,有你们帮着,我能更好的挣钱。”她说得十分肯定。
阿静自是再无怀疑。可是,那一箱钱,也实在是……
陈妈听得她说“家产”的事,呆了一呆,道:“小姐,其实……”
文箐见她这般迟疑不说,以为是问自己旁的事,追问:“陈妈,如何?”
陈妈想了一想,或许小姐真能挣钱,自己该与她如实交待一此事了:“其实,若是分家,到咱们老爷这一房,因为船难,加上丧葬,再加上……只怕也分不到了甚么了……”
文箐以为她会说出什么要紧的,原来不过是家产的事。这些,只要给她人,给她自由,她不信自己谋不来家业。更何况,她现在着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给陈妈洗脱罪名,让她能早日回来帮自己……
阿静拉开门,看到四下黑乎乎的,只自己这个门缝透出去的光,将地上的雪映得越发寒光闪闪。“雪似停了。咱们走吧。”
文箐披了衣衫,起来要送他们,陈妈却按住她,看向她的脚道:“这院里即便没灯,我闭着眼也能走出去。小姐,你好生歇息。”
文箐让她们提了灯,跛着脚走到门口,一阵寒风裹着浮雪,夹着湿气扑面而来,吹得她眯着眼,目送一灯二人远去,“沙沙”声再也无法听到。闭着眼,呼吸着凉气,心里暗想着:“陈妈,我一定要让你堂堂正正地归来……”却听得旁边一声弱弱的:“四小姐……”
她差点吓一跳,却发现旁边角落处立起一个黑影——那是,文筠的丫环小西,身上披着被子,裹成一团,手里的灯笼早灭了……
文箐不知道她在外头站了多久了,忙道:“快进屋,快进屋。你怎么不敲门呢?”
小西低头不吭声。文箐拉起她的手时,冰凉刺骨,对方有些哆嗦,她忙把人往火炉边推,道:“你,你这是?”
小西牙颤了一下,也没客气就坐在炉边。文箐关了门,她对小西印象挺好,这么一个能干见机的丫环,也实在难得。给她倒了一杯水,发现并不太热,幸好炉上的火开过了,又加了些,递于她。寻思着让她睡哪:“你要不怕我头上有虱子,你今晚便同我睡一床。一人睡一头。虱子不会爬得那般快吧?”
小西双手颤抖地接了这水,这还是作主子的第一回给自己倒水,百感交集。身子回暖些,方才道:“四小姐……”
文箐见她欲言又止,不知道她又有何事要说,只是自个儿心情不佳,实在没精力来管别的闲事儿。便道了句:“甚么事儿?你要是觉得不便,你睡这床上,我去里间陪我弟,半夜他醒来,身边没个人,只怕会吓着。”
小西本来想同她说说六小姐的事,可一看四小姐很是没精神的样,也说不出口来。文箐腿疼,搬着被子实在不易,便道:“暖和些了吗?且帮我把被子抱里间去。来,你睡这。”
小西很是感动,可坚持说要去睡隔间。文箐真怕她冻着了,这明日怎么对四婶交待?自是不允,劝说无效,最后命令她必须在自个儿床上睡了。
在文箐想心事的时候,小西亦心神不宁地想着四爷与四奶奶的事。
半个时辰前,四爷再次摔伤了。
四奶奶与三奶奶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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