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明月当空,四下俱静。。
六耳白莲棠花亭间浮动着水气弥蒙,这一夜极是燥,燥得人眠不下。
白釉刻花壶顶滚着热雾,六瓣牡丹壶口斜下一流,满了半盏。最热的时节,尹文衍泽都要饮下最烫的茗茶,这习惯坚持了许多年,没有一次例外。高领纹襟,玉带文印,皆是一丝不苟,并未因天气燥热松散几分。
其身侧坐下的皇子少傅文佐尘确是个不拘小节的,如此闷夜实以承受不住,便亲手裁剪了宽袖,落得半袖青布衫招摇于昱瑾王府上下。穿得如此轻透,仍是嫌热,时不时猛摇起洒金团香扇,沉香木浓重的薰气便也扰了亭中清淡的竹香。尹文衍泽身袭特质,对各式浓重香覃都是敏感,唯竹薰能让他心沉目定。
文佐尘摇了三两下团扇,微有烦躁地掠了昱瑾王几眼,想不出如此闷夜他倒是如何看得进去枯燥的《四元玉鉴》。
阖紧全书,尹文衍泽面含笑意,抚卷微叹了道:“可惜李冶早生了六十余年。若能亲眼历证四元术,他天元术中的不破谜解,即是可解了。”言着以扇柄代笔,蘸了杯中冷下的清茗,列下繁难的天地人物四元组式用以术法一一相解。
文佐尘灌下几口冷酒,偏头瞅了眼他术中算式,不出声的咧嘴一笑,他来自现代,看了这奇特列法很熟悉,大致是与几百年后现代数学的高次联立方程组相近。魂入大郢十年,同自己能谈起算术章法的人,也只独一个昱瑾王。
凭心而论,尹文衍泽对算术的造诣相比同期之人确实罕见,别说精读《算经十书》,自古留下的各类演段算法,不伦谬正,他皆会虚心拜读,遇到谬误不仅是标出,反是要亲自演算论证古人算法错在了何处。
“虽说是基于前人天元术的式法,然朱世杰不可谓不高明。如此这般,四元四式消以三元三式,再消作二元二式,终化了一元一式,便可以解。有了这四元宝法,天下便无不可解之繁杂。”尹文衍泽一手推了案,大获心得。他自幼痴好算法,他人身陷官场宦途之时,他反是坠了演法筹算。他人于高堂庙宇观天下盛景,他的演练簿中也自有一番天地。
“我们那里…管四元术叫分离系数表示法,王爷方才说的去元,念作消元法。”文佐尘换了持扇的手,声音轻悠。三年的光景,他一门心思做昱瑾王的幕僚,却是日日夜夜为其究讲算法演道。这样安稳乐哉的日子,于大郢朝上下,却也不多见了。
“是吗?”尹文衍泽只淡淡笑了道。文少傅言中的家乡,总是过为奇特了些,如他人一般的另类。
“云南那边…我看王爷倒似一点也不急。”文佐尘只轻轻一转,即把话头绕回了政事。比起数学算法,他更痴迷朝中的腥风血雨,他实为考古探密而来,将日回去还要编撰奇代古书,并不仅仅是想搬弄古法演算。
“银子能压下的事,为何要急。”尹文衍泽答得随意,连眉头都未皱起。
文佐尘不由得静下,扇面划过冷石案,顿了道:“王爷是同皇上提了借银子的事?!”
“提了。”尹文衍泽唇边淡淡拢了笑意,眼眸清定。
“这一次,岂不是称了延陵家的心思?!王爷不大喜好做**之美的事,何以此举…”这朝中能有底气借钱予皇家怕也只有那一门。文佐尘言着黯下冷睫,想及当年借着古人的诗词论道四处游荡被延陵王慧眼识“珠”,而后入延陵府五年,皆是督导着那女子。延陵易的行事作风尤以狠辣为要,许是这一次底气足了,谋算起来反不屑于遮遮掩掩。选了老本家云南生乱,更是言意凿凿明确了要圣元帝遂了她的愿。
尹文衍泽竟不等文佐尘言毕,即截了他的话道:“算不上**之美,只想看看那女人倒是要什么。”眸中如蕴着静川清波,十为明润。浅笑习惯地掠上唇边,缓缓弯作一抹深意。
文佐尘眼皮轻跳,抬头迎上,声有沉涟:“不是…延陵王位吗?”许是他心中从未有生疑,那女人,是天生的王位归属,骨子带来的龙姿凤章无以遮泯。
尹文衍泽含笑起身,转向了云池垣壁的方向,那一处有清风徐来,每至湖心荡漾处却由着波光散去,总也汇不入六耳花亭。从前文佐尘便也抱怨过,为何不将花亭雅阁设了湖心处,憋这一处闷燥,是他不知道,闷才得心冷,热到极处才能沉思。人言冷处偏佳,他尹文衍泽却喜热喜燥,是众人皆不喜的东西,才有获来的价值。
……
延陵王府,夜难安。
片刻前传旨太监来报,准延陵大小姐明日入宫觐见。消息一时间袭满了全府,本是闷热的夏夜更添了躁息。风亭水榭间筑着易居水阁,楼阁建于湖心央处,最是避暑纳凉。亭楼四角各架着一樽高达三四尺的铸铜鎏金宝塔熏炉,周壁嵌有掐丝珐琅,炉内燃松枝艾叶,是有驱蚊避水虫的功效。
贤儿手托青丝錾刻百玉盏款步而来,杯内盛有温水。延陵易有夜起用水的习惯,所以每半刻,都要由丫头候在外间不时地换递上温水,水一凉下,便是要撤了换过。纵是酷暑之夜,也不敢递去凉水。
贤儿步至阁前,只对向守着屋外忠儿轻道:“主子睡下了?!”耳边蝉音出奇地响,如此夜里也只她主子从来都能睡下。
忠儿一手接过托盏,声亦淡淡的:“还未。说是燥,便在侧间软阁浸着香汤。”
“该不是…袭王一事来了苗头,兴奋地睡不下?!”
“要得你胡说。”忠儿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到前院里叫人把这躁死人的破蝉消了去。”
这楼阁全以精致贵木雕镂搭营,并不十分消声。
延陵易本是沉了池底良久,隔着水音,阁外之音隐隐听入耳,微睁了目,缓缓吐着气浮出水面。
汤池以羊脂白玉雕砌,四壁绘有浮生百画,池底绽放以大片妖娆掐丝鎏银五彩海棠,伴着粼粼水波望下,竟是栩栩如生。白釉青瓷莲花瓣中滚动着吐水凤珠,温香水流自珠口汩汩贯下。室间熏以荷香,透着别样清馨。端云持架上平铺有静衫,依是她倾慕的素色……
延陵易静静扬了手,绕至后颈轻轻附上,那里…还余着尹文尚即的吻痕,无论泡了多少次汤浴,总也不散。连着几日,无论多闷燥,她只能穿高领夹襟的袍衫才能挡去。然那印记,却要她心神不宁,生怕落入人眼。只此时,才得以全然放松。而后身子像后靠去,倚着池壁,后脊抵上流水柱,恨不得以水流冲去那后颈的污痕。无力地垂了双睫,轻阖双目。
“延陵易…爷因着谁得了这子嗣单薄的名声,你不清楚吗?”这一声复又袭上,逼迫着她神经突跳,纵是浸在热汤之中,依是冷得发颤。
十指紧紧相攥。长甲痛戳在手心,疼了心口。她猛地睁眼,额上浸着冷汗,寂寂出声:“是我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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