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看,连虎子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倒不是来人有多丑,而是实在太……“风尘”仆仆。要不是他神态安详,略带笑意,谁看到他,都只会冒出两个字:“乞丐!”
衣服裤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又脏又油,一绺一绺地胡乱乍着,还打着结。脸也被灰垢模糊了五官,但程希过份良好的视力,可以看见他干裂的嘴唇爆着皮,好象长年不见雨水的田地。胸前抱着的那一坨黑黑的……程希猜测,应该是从北方一路穿过来的棉衣棉裤,到了云南之后,热得受不住,只得脱了抱着前行。
最让程希惊讶的是,来人进来的这几步,竟是跛的!看起来象是长短脚,走路的时候,他虽然努力撑住,但还是会略略倾斜。
看到这里,程希差点掉出泪来。如果,这真的是那个解信诚的话,他的到来已狠狠地感动了程希。
从上京到春城此时并没有直达的列车,而是要在郑州倒车。到了春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前往柳树村,却更比上京到春城更难。先得坐汽车到县城,如果运气好,当天有汽车的话,也可以在第二天到镇上。如果当天没有汽车的话,他就得在县上等两天,才能等到下一班。到了镇上……后面的道路可想而知。他不认识路,得边问边走,而且,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就得靠他这双瘸腿走完这条普通人也得走一天才能走完的山路。然后,才可能找到程希。
看他现在这付样子。程希可以想像,这一路上,他肯定不舍得住一次旅馆,吃一顿带着热汤的饭。他的钱全留着做路费,他舍不得。
看他站在那里,已经微微在发抖了,肯定是到了目的地,人的心力一松,立刻就觉得累得缓不过劲来了。
程希连忙跳下凳子,打开门冲出去,眼睛晶晶亮地看着那人:“你是……我舅舅解信诚?!”
解信诚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和他那张脏脸一点都不配,笑起来之后,整个人都亮了许多。微微地弯下腰,似乎想配合程希的高度:“我是。你是我姐的女儿?”
程希听他一口京片子,确定他就是送给程红笔记本的那个解信诚。心中不由一暖,上前牵住解信诚的手:“我叫程希,我妈叫程红。”
解信诚知道自己脏,本想缩手,但被这么一双又软又小的手握着,却一下觉得舍不得了。这么可爱的孩子叫着自己舅舅,这一路的辛苦都值了。听见程希的话,愣了一下。他并不知道程红是未婚生女,孩子随母姓让他吃了一惊。不过,他用余光看了眼老向,终还是没说什么,而是回握了握程希的手:“那我叫你希希吧。”
“嗯,舅舅,快进屋坐着休息会吧。”说着,一边拉着解信诚往屋里走,一边转头对老向点头:“谢谢向叔,一起进来吃饭吧。虎子正包着呢。”
老向也没客气。经常来打秋风,自然也知道这孩子家底厚着呢。跟着就走了进来。
“舅舅坐。”程希进屋环顾四周一圈,发现没地儿坐,只得拍了拍床:“坐吧。我给你端水洗一下,一会儿好吃饭。”
进屋,解诚信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成为孤儿的外甥女竟然有肉吃!而且,看满地都掉的是面粉,那可是精贵的白面啊!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明明自己刚进村时,一问到程红的女儿时,那些村民都露出古怪至极的眼神,对自己一付避而远之。要不就是不说话,要不就只是说出“怪物”两个字。这让解信诚一度以为自己这个外甥女的生活状况会非常糟糕呢。没想到……
解信诚下意识看了眼带自己过来的老向。这是他进村后唯一一个对他热情相待的人,显然与程希也很熟。难道是他?
思绪太乱,解信诚一个没注意就被程希按在了床上。屁股一着床边,解信诚猛地清醒过来,赶紧跳起来,连连说:“不,不行。我现在太脏了。不能坐在这儿,不能……”
程希哪里依他,直接按他坐下,顺便拽过他怀里的那包棉衣棉裤,放到一边。顺手从枕头边摸了一下,其实是从庄园里把程红留下来的那本日记拿出来:“给,舅舅,我妈妈当年的日记。妈妈说,是舅舅送的,是不是?你先看吧。我去打水,你歇会儿。”
解信诚并没有再站起来。其实有大部分原因是,实在是没力气再站起来了。从镇上走到柳树村,他足足走了三天,晚上都是在野林里,也不敢真睡,而且,因为估错了路程,一天前干粮就吃完了,一直饿到现在,要不是意志支撑,早就倒毙在路上了。现在可以安稳地坐下来,解信诚一下就觉得整个身体都要碎成片了,腿软得象面条似地,根本无法支撑他再次站立。
翻开日记本第一页,看见自己当年幼稚的笔迹,心中的滋味难以言明。物是人非,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这些年已经让他尝了个够。心中酸酸地,竟翻不下去。微微叹口气,转头却看见程希竟然抱着个几乎比她还大的木盆,盆中装满了热水,晃晃悠悠地向自己走过来。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危险,吓得解信诚挺直背就要站起来,却不料腿完全不给劲,屁股刚离床就又重新跌了回去。
一旁已经自动自觉地包上饺子的老向“呵呵”笑了两声:“小解,别担心。程希的力气可大呢,连我这个大男人都比不过。”老向这包饺子的手艺是跟他的北方媳妇小琴学的,包出来的饺子元宝似的,非常漂亮。只是,他上了案桌,让虎子不敢再拿面粉顽皮了,装乖地一边偷偷看这个脏脏的叔叔,一边包着歪七扭八的……也许可以称做饺子的东西。
“啊?”解信诚将信将疑。毕竟这事实听起来太不可思议,可是老向又不象撒这种无聊谎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程希把盆抱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脸不红气不喘地还顺手递给自己一块肥皂:“给,舅舅,洗洗吧,一会儿好吃饭。”
解信诚再镇定也被惊住了。本来初初见到自己这个外甥女,就觉得这孩子看着矮矮的瘦瘦的,却意外地口齿清晰,反应灵敏,待人接物更是完全象个大人。谁料到,竟然力气也这么大!难道这就是那些村民叫她“怪物”的原因?
来不及想更多,解信诚迅速地被自己脏的程度震惊了,堪堪洗了一遍,盆里的水已经变成黑色的了!问题是,自己的手还没露出正常的肉色!解信诚感到自己的脸热了,自己还从来没这么脏过呢!最主要的是,自己现在没力气去倒这盆脏水!
“来,换水。”程希依旧笑嘻嘻地过来,很轻松地把脏水盆挪开,端过另一盆热水。不看解信诚古怪的表情,晃晃悠悠地端过脏水,很利落地哗啦一声倒在了院子里。
如此,足足换了三盆水,程希才算满意。一脸开心地拿了个桃子塞给解信诚:“舅舅吃,饺子还得包一会儿呢。”也不管解信诚吃还是不吃,就直接最后一次倒了脏水。
桃子不小,而且颜色很艳,形状也很漂亮。解信诚总觉得从进了这个院子的门,自己就进入了一个与外面的世界完全不相关的世界一样,很梦幻。虽然这个词早就不适合他,但他此时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咬了一口,汁多丰美。比他以前吃过的都要好吃得多。解信诚诚心诚意地赞了一声:“南方就是好,这个季节还有桃吃。而且,比北方的桃好吃得多。”
老向听着,微笑的嘴角不由抽了抽,心中暗道,这可跟南方北方没关系,有了你这外甥女,你以后可以天天有桃吃了。当然,这话老向不会说,只是微笑着不搭话。倒是虎子小孩心性,见不得人动嘴,一见解信诚吃得香甜,就坐不住了,转过身去,可怜巴巴地看着程希:“我也要吃桃。”
听见虎子的话,解信诚不由脸一红,吃桃的动作一顿。自己竟然跟个孩子争食,真是……太没出息了。
倒是程希很习惯,但这次她没有当着虎子的面变出来,而是走到厨房里,再走出来,拿了两个洗干净的桃,一个给虎子,一个递给了老向。
老向一大男人,本来对水果这种零食都是可有可无的。可这桃硬是美味无法挡,老向在程希面前也丢脸丢习惯了,半分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了起来。
吃完桃子,几个人都觉得“胃里有食,人有底气”,虎子也不装乖,直接跳下凳子,跑到一直让他好奇不已的“脏叔叔”解信诚面前来:“舅舅,你是谁?”
此言一出,程希囧了,解信诚现在脑子有些迟钝,半天没反应过来,老向表情古怪地抽了抽,心中暗道,自家媳妇果然英明,说“卖儿子”就“卖儿子”。老向双手使劲一合,把饺子皮捏拢:“虎子,你要叫叔叔。舅舅是程希叫的。”
小孩子对这种复杂的亲戚关系完全搞不懂,听着愣了一下,心里颇有些不愿,总感觉程希的东西,程希绝不会小气的。老爹实在太计较了。但慑于父亲一向的权威也不敢直言反对,低了头,扁着嘴看着解信诚:“叔叔。”有点委屈,连“你是谁”都不问了。
解信诚终于反应过来,笑起来,伸手摸了摸虎子的小脑袋:“你是叫虎子吗?想叫我舅舅就叫吧,没关系。”
程希擀皮的手一顿,抬眼看了下自家这位便宜舅舅,刚才看他挺温柔敦厚,没想到骨子里竟……挺活泼。程希没吭声,这事,轮不着她一小姑娘出声,让这些“老不修”们去乐吧!想着,手下力气更大,饺子皮都快擀着馄饨皮了。
老向头都不抬,安静而迅速地包着饺子,只是嘴上回了一句:“那程希就得叫我爹了。我看不错,哈哈。”
程希差点笑出来,老向这位叔,一点亏也不吃的。正打算回个嘴,突然看见虎子转身扑过来,扑到老向怀里,委屈至极:“爹,你不要我了?!”
“诶?哈哈……”
老向愣了一下,和解信诚一起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些得意,自家儿子这么舍不得自己,这意思怎么想都觉得快活。
一顿饺子宴就在逗弄虎子这可怜的娃中笑完了,只是吃饭期间,虎子难得地不有粘着程希,而是似乎真的非常害怕老向不要自己似地,边吃还边拽着老向的衣角,让老向胃口大开,硬是多吃了十几个。各自吃饱之后,虎子自觉主动地去洗了碗,才恋恋不舍地和老向一起离开。
解信诚吃得很少,倒不是他客气,实在是饿了这么多天之后,虽然心里再想吃,可没吃几个就觉得撑了。眼馋也没办法。
晚上,程希家难得地点了油灯。程希一桶一桶地给解信诚提热水,给他清洗。解信诚没在农村生活过,倒是没有怀疑这热水送来的速度。只是惊讶于自家外甥女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来来回回足有十几趟,就算是自己这个大人也早累瘫了,可程希脸都没有多红几分,一付没事人的样子。解信诚迷迷糊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也很想叫程希一声“怪物”。太打击男性自尊了。
“辛苦你了,希希。”解信诚声音低沉,实在是困意袭头,虽然想好好地与这个陌生又让人心疼的亲人沟通沟通,了解一下姐姐的过往,还有程希一个人的生活,却感觉这些日子以来的疲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让他没有办法清醒过来。
“我没事。舅舅,你什么时候从上京出发的?”程希看着解信诚半耷拉的眼皮,赶紧问道。
“十一号,票还在我兜里呢。”解信诚此时属于本能回答,过了一会儿,程希再没说话,一片安静中,解信诚扎实的鼾声响起来。他实在太累了。
程希从解信诚的棉衣内侧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到那些已经做废的票根。仔细看上面的日期,果然是十一号从上京出发的。还有汽车票。日期对比一下,解信诚还真是倒霉,两天一趟的从县上到镇上的汽车竟然就让他生生地在县上等了两天。那两天他又舍不得住店,云南这天气说是暖和,但晚上还是有些凉的。他是怎么过的啊?而且,连米粉都没有吃过一碗,他兜里一张国营饭馆的票根都没有。真不知道他从上京带了多少干粮,看样子是一直啃到了柳树村。
这些,现在都不是程希关心的。程希关心的是,自己和解信诚能不能顺利到达上京。如果历史如她所知道的那样,那么很快的,十几天之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就是国人最敬爱的总理去世的日子。如果不能赶在那之前到达上京的话,恐怕自己和舅舅就得在外面流浪很长一段时间了。
抛去前前后后的时间,留给自己在路上的时间只有十六天。听起来很宽裕,但是,会遇到什么状况却完全没办法预料。万一遇见大游行,大串联之类的突发事件,红卫兵们的热血完全无序,让人难以猜测他们的动向。如果遇见那样的情况,交通肯定会被阻塞。交通阻塞还是小事,万一打起来,自己和解信诚,一残一幼,在那样的环境里实在太危险了。
程希坐在油灯前,苦苦思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自己对这个便宜舅舅不了解。就这一个下午的观察,他好象不是个死板个性的人,品性么……只他能千山万水地跋涉只为了自己这个小孤女,程希就觉得这人很难得。虽然,对于自己这个藏有惊天秘密的人来说,面对今后一生都可能要朝夕相对的亲人,必须要谨慎。自己应该再与他接触几天,多多观察,才做出决定。但是,时间真的不够了。怎么办?
如果一月份回不去,七六年这一整年会发生太多的大事,无论何时回京肯定都会受到严厉地检查。自己这个父不明母枉死的黑户,恐怕就很难进京了。
明天,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腾出一天的时间,和解信诚恳谈一番。给自己最后一天的时间。
“舅舅,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谢谢你。”程希看着解信诚洗干净之后还很年轻的脸,竟真的有了一种有了亲人的依赖感,孤单太久的程希,在睡着之前,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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