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颜的记忆里,五年前的年关,由刀光组成,被血泪浸透。(八 ** .**.com 百度搜索)
清军的铁蹄践踏着济南,这座曾顽强抵抗数十日的城市,在连续不断的疯狂围攻之下,终于陷落了。战斗并没有结束,城墙被攻陷了,大街小巷成了新的城墙,军队覆灭了,不屈的百姓对敌挥舞起武器……庄雪颜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二,护城河冰被战乱击碎,冰渣间是一片血红……
庄家老小共四十七口,确定幸存下来的,只有雪颜自己。
……兄长子奘,格斗而死,有他和敌兵的尸骸为证;父亲庄僚,护送自己已逃至近郊,终重伤不治而死,而妹妹娉婷,在乱军丛中失散,生死不明……
是的,他们庄家确实世代习武,是的,父亲死前确实经营着山东最成功的镖局,可那些看似非凡的身手和刀法,在真正的兵祸面前如此脆弱,在贪欲凝结的狂澜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雪颜,活下去……”那是父亲最后的话语,简单,但有太多含义。
五年以来,她秉承的就是这句遗言,扬州,她一路流浪到扬州,因为只有大城市的喧嚣才能让她的恐惧稍稍消散,她嫁给了王秀楚,因为只有那种单纯而随和的书卷气才能让她的心灵略微安宁。曾经的富家女子现在品尝着清贫的滋味,为了补贴家用,她做女红卖钱,甚至给别人家大堆大堆地洗衣服,劳累和琐碎,以及对夫之情和对子之爱,成了她最后的避难所,一点一滴地冲刷着苦难,把逝去的悲伤埋葬在心底。
可她还是忘不掉,在那些寂寞的黑夜,当儿子念维已经入睡,夫君秀楚因工作未归的时候,一天的疲惫在等待中悄悄散去,而苦涩在一点点复苏,血红色的河水再次浮现在眼前,战栗的凄苦,在回忆中重临……
但那里还有别的东西,就是娉婷。
娉婷,她的亲妹妹娉婷,比自己小六岁而性格完全相反,血腥年关到来之时,她算虚岁也只有十三岁半,因为小时候害过重病影响了身体,娉婷看起来比她真正的年纪更小一些,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离散在乱军丛中,生还的可能……接近于无。
雪颜知道那些家伙是怎样对待人的,她更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女人,直接杀戮已经是最仁慈的手段,可怕的是折磨、摧残以及蹂躏……她实在不敢想象,娉婷落在清兵手里……
但是,只要没有确认,或者说,不愿意确认娉婷的生死,那么就还有一线希望。那是怎样的希望啊,一个小姑娘,一个甚至连腰刀是怎么拿都不明白的小姑娘,要活下来,那是奢望,抑或奇迹……
而就在今天,奇迹……变成了现实。
寂静中木门的轻响。
时令只是仲春,没有夏虫的聒噪,那一点点声音,雪颜听的分明。
念维早早睡了,是秀楚回来了吗?
雪颜推开房门,走进院落,推开大门……奇怪,没有丈夫的影子……
脚下……她怔住了,因为分明看到一个人扑倒在门口,身形不大,浑身沾满街道上的泥土,是……是一个小姑娘……
迷惑只持续几秒,雪颜赶紧伸手,准备扶起她……身体尚且温暖,并非死亡,只是昏迷,当把小姑娘的脸转过来的时候,雪颜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惊喜!
那张脸,那在记忆中无数次浮现出的面庞,虽然擦破了,虽然脏的吓人,可依然只能是……
雪颜小心地用手指抚去少女右侧鼻翼的的尘土。
是的,是的,那里有一颗香头大小的黑痣,这足以证明它属于她亲生的妹妹……娉婷……娉婷……
她真的……她真的回来了!雪颜用力掐自己,疼痛让她确信这绝不是梦境,然后她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妹妹,赶紧救她,应该……肯定还来得及……
有些古怪……娉婷不是披头散发,没扎丫角,也不是笄礼后的发髻,她长长的头发很简单地扎了起来,是个马尾巴的形状,还有她的衣服……被磨破了,雪颜也说不清是什么样式。
回来了,回来就好……别考虑那么多,雪颜这样催促着自己,因为娉婷的生还,并如同姊妹连心般到扬州找到自己的家,已经是上天保佑的奇迹。雪颜寻思着,手却没有闲着,她把了把脉,游丝般的跳动让她稍稍安心。娉婷没有死,她只是太累太渴太饿,极度的虚弱导致的昏迷。做姐姐的先喂了一点点水,然后把妹妹磨破的古怪衣服换掉(口袋里面似乎有一些丁当作响的东西,没细看先放在一边),给她小心地擦洗了一遍(还好,都是擦伤,都不太严重),然后让她平躺在床上,自己去厨房用最快速度打了个鸡蛋做了蛋羹,很小心地给娉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下,看到妹妹虽然昏迷和虚弱,但还是本能般吞咽下食物,暖流,流遍了做姐姐的心田。
五年……应该说是五年零两个半月了,姊妹终于重逢,这简直就是……梦里也不不敢指望的奇迹。雪颜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她害怕,她担心这薄冰会裂开,让她重归冰冷的现实。
雪颜看着娉婷恬静安详的睡眠,看的很久,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过去的担忧和恐惧,在这一刻化为虚无。她甚至未曾留意王秀楚的脚步,旋即,门开了。
王永春再次明白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
昨天晚上……自从那给父母磕头的胖贼西门戎出现以后,他的记忆根本就是一片模糊,无论怎么怀疑、抗拒和不愿意,单纯从胳膊的粗细程度上就注定了结局。为防止嚎叫(这是胖贼的原话),一团脏兮兮臭烘烘来历不明的烂布堵住他的嘴,一根绳子牵着,胖子拖着瘦子就上了路,开始的时候瘦子还象征性的反抗一下,后来,在彻底绝望之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他不记得走了多远,只昏昏沉沉地听见西门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和北极星相反的方向”就开始挪动肥胖的身躯,不过好像还有一句大狗熊,哦不,是什么“大熊座”啥的,那个……那个……不是泰西人星图上对北斗七星的称呼么?!
泰西人?!
王永春打了一个寒战,彻底醒了。
这事情古怪,非常古怪,虽然胖贼满脸横肉(至少永春现在认为他满脸横肉)横行霸道口无遮拦目无法纪杀人越货绑架勒索无恶不作吃人不吐骨头(这些罪名都是永春加上的),但是仔细想想,他好象确实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东西,这个胖贼,好象还真有点象是父亲教出来的弟子……
不行……不能这么想,父亲绝不会收这么无理的弟子,一定是冒充的,或者……或者应该是他偷看了父亲的一些书籍。
由于手被绑住了,王永春只好拼命眨眼睛,睫毛加眼泪总算把尘土啥的都摆平了,他才看清楚这里是一个废弃的窑洞,在黄土高坡兵荒马乱的时代,这种地方到处都是。
堵嘴的烂布没了,手和脚都被绑的结结实实,而且绳子粗硬到让人放弃咬断的努力,看外面的光线应该是早晨,那个绑架自己的无耻之徒居然踪迹全无。
这么说是被扔在这里了,那家伙自己跑了,把我绑在这里等死……永春在心里诅咒着,一抬头,发现黄土壁上用炭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
“的吃找去我”……这是什么啊?哦,这厮看来是从左往右写的,他说去找吃的,不会……应该就是去抢劫了吧。
说胖贼胖贼就到,永春正寻思着,只见一个体型和动作有和熊有几分类似的家伙(永春认为,奶奶个熊并非口头禅,而是西门戎对自己的客观描述)莽撞地冲进窑洞来,手里抱着一些形似窝头,但硬度类似砖头的东西。
“恶贼!这又是抢来的吧?”
西门戎一脸无辜,“这也是花钱买来的,你看……”他报了一个价格,比目前飞涨的粮价还高上三成,“我没有亏待你的乡亲。”
“那……”王永春语塞,“汝之穿戴!”他注意到现在胖贼的穿戴很正常,一身破旧的深色短打,头上还有一顶补丁摞补丁破的毡帽,“与昨日大为不同,定是洗劫之物!”
“这个啊,其实我是跟一位大爷换了衣服。”
“何人愿跟汝换?”
“……死掉的大爷。”
“恶贼,汝杀人矣!”
“别冤枉好人好不好,我不过是发现了一具死尸而已。”西门戎解释说在某条沟里发现一具尸体,五六十岁,身材高大但饿的精瘦,由于刚死不久,还没发臭,结果西门就把他的衣服和帽子扒下来换了,而那家伙连同胖贼原来那身古怪的衣服一起,入土为安了。
“恩,”胖贼对自己的作法似乎很满意,“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有什么问题么?”
还敢有什么问题,就算这次胖贼没杀人,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扒死人衣服的自然也不是啥善类,弄不好哪天,自己就要断送在这胖厮手里……
想起自己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刚被闯王释放又落入这个没来头的胖贼魔爪,王永春就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恨不的立刻发下毒誓,让这地方六月飞雪(鲁桥镇对此免疫,因为现在才三月),亢旱三年(鲁桥镇对此抗议,因为已经旱了十几年。)
“吃啊,”西门戎啃着那坚硬无比的窝头,噶崩噶崩作响,“我们就按照体重来分配,你吃三个,我吃六个……啊……男子汉大丈夫的,咧什么嘴啊……”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挂掉,也不在气势上输给这个胖贼,王永春立即停止那为哭泣而预备的咧嘴,作出半死不活的表情。
西门戎继续噶崩着窝头,俩眼睛瞪了王永春一会,突然一亮,好象想起了什么。
“你中了秀才,是吧?”
王永春下了决心,坚决不和此类人说话,于是只好点头表示肯定。
“那么很好,你现在有两条路,”胖贼眯起眼睛,“一条是回鲁桥镇,做吃等死,另一条是跟着我走,去南方成就大业。两条任选,你自己看着办吧。”
僵持,胖的一边悠闲自得,瘦的一边怒目而视。
大约有半袋烟的工夫,瘦的一边终于抗不住了。
“恶贼,汝说的南方是哪里?汝要把吾绑去汉中么?”
“否。”
“那么是四川?”
“常言道站的高尿的远,是秀才果然就非同凡响,第二次就猜中了……”
“吾……吾知之矣,”王永春自认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激动异常,“汝乃贼寇张献忠之爪牙,汝一脸匪气,定是此人手下,汝……”
“嗯……”西门戎表现地很平静,“四川是个很大的地方,虽然黄虎张献忠势力不小,但还是有其他的人存在的,比如说……你应该知道的……秦老太。”
这又是哪个山头的土匪婆子?
“啊,你怎么脸色不对啊,我说的是秦良玉啊,她不就是个打架很猛的老太么?”
秀才晕了几秒,也就这贼寇能对她用出如此称呼,“秦少保威名远扬,连汝这样的无名贼寇都有而闻。可吾怎能确定,汝不是要把吾售于黄虎,而是去投奔秦贞素的呢?”
“因为我的师父就是你亲爹,他老人家也不会看走眼。”
“据吾所知,爹没收过汝这样的草寇徒弟。”
“你可以考我,有关师父著述里的内容,要是著述里的,你要问你爹每天洗几次脸有几个脚盆属于耍赖。”
“好,吾倒要看看汝冒充到何时。先父所著《新制诸器图说》里的神机器械,汝能一样样报上名来么?”
“是《远西奇器图说》还是《新制诸器图说》?”
“后者,别指望拖延时间啊,吾知道汝不懂……”
“我当然知道,一口气全都说出来吧——”
西门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球自转,地堑自收,(王永春有些惊诧)……水轮自汲、水漏自升、火船自去、火雷自轰、风轮转重、风车行远、云梯直上、云梯斜飞、气足发矢、(王永春开始出汗了)……、自转常磨、自行兵车、活台架炮、活钳擒钟、……神威惊敌(王永春呆若木鸡)”
全……全对了?!
这不可能,《新制诸器图说》只在实学派的圈子里流传过,那粗鲁不堪的胖贼,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还这么熟悉的,难道说……
“我知道你觉得惊异,可我确实是师父一手教出来的,他还吩咐我来取他最后的密藏,”西门戎从土洞里拖出一个大麻袋,里面涨鼓鼓的,王永春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器具已经齐全,俺一直是按照师父吩咐去做,你也该秉承你爹的遗志,既然如此——”他把那巨大的麻袋扛在肩上,“时辰不早,我们就上路吧。”
无论是踌躇满志的胖贼,还是惊诧万分的瘦秀才,似乎都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穿越自陕入川的千山万水,那可不是在地图上画一条线那么简单。(八 **</p>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