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远处的阴山山脉如墨线勾勒,沉沉静静,融入布满星光的黑色天幕里。
军营里到处都有嘈杂的低语,忽然远处一个背风的地方,好像有低低的哭声传来。
风洛棠蹑手蹑脚靠近,发现一顶帐篷背后,章十一正用手煽在一个孩子的脑瓜顶上。
“你哭什么呀,哭?你现在不好好练,上了战场,就是只有给人杀的份儿,连命都保不住。你现在还能哭,到时候死的急,连嚎都来不及!”
章十一说完,气得又连踢了地上那男孩子屁股几下,低吼道:“起来,没出息!”
那坐在地上不停抹泪儿的,是个瘦弱的男孩子。
他边吸鼻子,边吭吭哧哧的说:“我爹和我哥,全都死在战场上了。我家就剩我了,可我真不会骑马。他们说我个子高,身体灵活,就送我来学骑马。可这马往外一冲,我脑子就懵了。更别说,还在马上使什么长矛,使什么盾!我抱着马脖子我都得掉下来。”
“瞧你那点儿出息!”章十一叹了一口气,用手胡乱给男孩子抹了一把脸,抬脚又轻轻的踢了他屁股一脚。
“你就不想给你哥你爹报仇?都是秦国人杀的吧?”章十一问。
“嗯。”男孩子带着哭腔答道。
“你不想想,你比别的兵不知强多少!你还有一匹大马给你骑,骑在马上跑得又快,冲的又靠前,真要有了军功,比谁的都大。你想,就算死了,骑着高头大马地死,也是更加体面得多!”
男孩子止住了哭声,抬起泪眼望着他,好像被刚刚这一番话说动了心思。
“我就想到前线去杀秦国人。”章十一继续道:“我家公子被他们杀了。”
那小男孩泪眼婆娑,还是忍不住抽噎着问道:“章哥,你家公子是谁?”
章十一砰的一拍胸脯,自豪骄傲的说:“咱家公子,天下大大的有名!韩非!”
这两个字一出口,倒是把风洛棠惊了一下,她扭脸看了看邵易。
邵易一张口叫道:“章十一!“
章十一猛抬头,惊讶中看到是这三人,赶紧恭恭敬敬的小跑了过来。
“来给我们说说你家公子。”风洛棠让邵易拽着章十一,找到了个僻静地儿,跟李落棠肩并肩坐下,要听章十一讲韩非。
这章十一要是有机会学说书啊,准能成为名满天下的说书先生。这一张嘴,把在韩飞封地倒退五年的各样事情,说的是活灵活现。
他一直说到公子离开山庄,再也不能回来,把自己已经说得是满脸流泪,难过的紧。
邵易拍拍他肩膀,也跟着那小男孩管他叫“章哥”。“既然韩非公子能够请你养马,你必是这方面的行家。骑马肯定也是骑得特棒。你就在这骑邑多教些学生吧。”邵易安慰他道。
“邵公子,”章十一抬起红红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不想躲在这阴山草原上。我也想去前线打仗。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章十一说到这里忽然从坐在地上一起身,改为双膝跪地。
他对着邵易认认真真说道:“我以前把我家公子的马伺候得好好的,以后我就给你们把马伺候好。你们那两匹不是凡马,得专人好好的照顾。就让我给你们养马吧!”
邵易和风洛棠,齐刷刷望向李落棠。李落棠听了韩非的故事,胸中正回肠荡气,所以豪气干云地说道:“没问题,你就跟着他。”
她用手一指邵易,然后对风洛棠说道:“小妹,咱带上他呗。就是打仗,也需要有人养马吧?”
章十一在旁边使劲地点头。
邵易笑一笑说道:“行。先跟着我。我不在时,就跟着我家大哥。”
章十一困惑的看向李落棠。李落棠忽然脸孔发烫,说道:“他大哥就是赵国大司库,赵国的公子,公子嘉。”
章十一恍然大悟,继续拼命的点头。
第二日,三人辞别了骑邑的张都尉,带着刚刚训练好已经能够熟练上马作战的五千新兵,和七千匹战马,迅速赶往藁城。
三人向张都尉讨了章十一随行。章十一骑着他那匹枣红马,跟在两匹神骏的后面。
虽然是骑术了得,可毕竟马力不行。他追着前面的骏马一路狂追也跟不上,如果不是李落棠他们还要等待新兵队伍,章十一就是使出吃奶的劲,也是难望那二马的后尘。
一路之上,风洛棠悄悄地跟邵易感叹:“这些新兵都这么小小的年纪,力量还没长足,就要上阵厮杀。”
邵毅和他同乘一马,双手揽住缰绳便环住了风洛棠。他在风洛棠耳后说道:“有什么办法?什么时代打仗都这么残酷。我们见机行事。看看我们的计划能不能再往前推进。”
风洛棠轻轻嗯了一声。任由邵易催动神骏“照雪”在草原上踏蹄狂奔。
从北部草原一路向南走,草地上渐渐的能看见些许返青的新草,时常也有一群群的牛羊,星罗棋布在沃野千里的平原上。
队伍路过一片平川广野,茫茫苍苍的原野上,有几条细小的河流纵横交错,映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风洛棠突然来了兴致,大叫声:“姐姐,看你的马快,还是我们的快!”说完喊声“少爷”。邵易心领神会,轻喝一声,便将那名马“照雪”催动向前,狂奔起来。
李落棠胯下名驹,怎肯落后,一甩马鞭也将“极地”跑得四蹄腾开,风一样的追了上去。
勉力跟在后面不远处的章十一只得叹了口气,立在原地心想,等上半个时辰,后面的新兵大队人马也就到了。和他们一起走吧。追着这两匹宝马名驹,实在能把人累死。
他立马在草原上静静的呆了一会儿,刚想着是不是要下马晒会儿太阳,却听得远处连续几声响箭破空的声音。
章十一立刻警觉起来。这种响箭可不是赵军通报敌情那种响箭的声音。
在给新兵训练的时候,有经验的老马倌儿,就讲过这种尾音奇长、嗡鸣声很强的响箭,通常都是马贼们在使用的。
马贼?章十一慌张地反应过来。他迅速掉头打马向回,往着新兵大军那边冲了过去。
即便都是新兵,骑邑那边还是派出了非常有经验的校尉,分别带队。五千新兵中,选出年龄较长、身手不错的两千人,都是一人带了两匹马。
这些战马无疑是骑邑压箱底儿的库存。几年来,骑邑近千人官兵的心血全在这里了。
章十一虽然去的时候不长,但是天天和老兵们混在一处,也知道养出这些马来有多么的不容易。他拼命的回奔,远远就看见,新兵的大军已经乱了。
只见有一支二、三百人的杂牌队伍,冲进了新兵大军。而那带军的校尉,已经被他们一箭射伤,翻落马下。
新兵们骑术尚且不精,只得连躲带跑。只有极个别的身上带了弓箭,稍作抵御。
但那二百多人的马贼,却是装备精良,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挥着弯刀,高声吆喝着冲进新兵大军,对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们连打带吓,悍然闯进去冲散了队伍。
那些马贼也不啰嗦。他们没想着要把这些孩子们怎么样,确实只是要抢那些马匹。
马贼队伍里有身手好的,早就扔出套马索,将几匹要奔跑逃走的马套住,拉上就跑。,更有其他的人把新兵们从马上一脚踹下去,一手牵了两匹战马,全都缴获到手。
不多时,这二百多人便连轰带赶,聚集了大约有一千匹马,驱赶着就要朝阴山深处的方向逃遁而去。
章十一边往回跑,边大喊着“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可那些新兵年少,完全没有经验。既不知如何布阵挡住马贼,手上也没半分像样的功夫可以跟这些有经验的马贼作战。
如此一来磨磨蹭蹭,竟让那些马贼们赶着这一千来匹马,跑出去了好几里地。
章十一在后面狂追。马贼们回身放箭。箭矢嗖嗖而来,幸而章十一马术奇好,飞奔跳跃,竟是真的躲过了那些箭矢,让他朝马贼们越追越近。
那领头跑在最前面的马贼头目,这时候突然将马勒住,立马回身,看着追得越来越近的章十一,愤愤道:“不给你点儿厉害,你还就不依不饶了!”
说罢,马贼头目从身后摘下一张大弓,拉足满月的弓弦,一支利箭便向着章十一的前胸射去。
章十一跑的急,从功夫上他没有一丝一毫作战的经验,只见一只大箭向自己射来,速度极快,即便是要往马肚子身下藏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想猛带马头躲过这只箭,可看着速度和劲道,心知便是立即躲,也会重创在肩上。
他看着这箭就到眼前,猛一闭眼,拨转马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躲开。却听到“砰”的一声在胸前炸开。
原来是一把金色的宝剑,将那支箭拨飞了出去。章十一再睁开眼时,便看见邵易已在空中,几下飞跃,就已接近了那些马贼的近前。
邵易身后,跟着穿着湖绿色袄裙的风洛棠,风姿绰约地使一把银色大剑,也向马贼追去。
章十一揉了揉眼睛,难道是看错了?只见风洛棠的身后有腾腾的金色薄雾。那雾中似还有龙腾飞跃。
果然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章十一抱着马脖子不敢再追,而他只一迟疑的功夫,身后有那红衣女将李都尉,已经飞马跃过他的马身。
李落棠从马上回头道:“快回新兵队,整肃人马。”
章十一只得快速掉头,返回去把新兵队伍重新集合起来,清点人数和马匹再说。
邵易一路急追,那二百多马贼赶着一千多匹马,本也走不了太快,不消多时便被邵易追上。
邵易的干将宝剑金光一闪,只一晃眼的功夫,便已追上了马贼头目。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那人还在拼命的打马狂奔,却只觉得脖子上一凉,一把金色宝剑抵在了脖颈上。他身后马上,多了那持剑的少年。
马贼头目急急勒住马,紧张得额头冒汗,一滴豆大的汗珠,就刷的从他额角边落下。
“壮士,放下宝剑!”他哆哆嗦嗦的说道。
这时就见空中一条白蟒蛇带光划过,白蟒上站着一娇俏的绿衣女子,大声说道:“都把手中的武器放下!”
这天生的异象一霎时把马贼们统统镇住了。他们几乎是魂飞魄散、胆战心惊。只听“劈了扑楞”,马贼们手中的刀剑落了一地。有个别胆子小的竟扑通一声从马上滚落。
那白蟒蛇飞旋绕地一圈,被劫来的一千多匹马也朝天嘶鸣,马声鼎沸。
风洛棠赶到那马贼头目的面前,大声质问:“你们什么人?”
那马贼头目竟是个长着络腮胡须的大汉,眼窝深陷,眼珠微黄,看就不是中原人。
他语句不整地说道:“我们,娄烦人。”
“娄烦?”邵易想了想说道:“娄烦离这里可不近呢。”
那马贼头目想了想,意识到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好,回答道:“早些时候就派了人去盯着,知道这几千匹马离开骑邑原阳的时候,就一直跟到这儿。“
马贼头目偷偷地看了一眼空中的风洛棠,弱弱说道:“我们只求财,不求杀人。只想着劫了这些马去。既然技不如人,被你们抓住,那你们就把马都领回去吧。”
风洛棠冷笑一声道:“你想得简单。你劫了我的马,我只要拿回我的马,这就完事儿了?”
那娄烦人首领梗起脖子瞪大眼问道:“那你要怎样?”
“我还得要了你们的马和兵器。”风洛棠有些霸道地回答。
这时一身红衣的李落棠也飞马赶到。风洛棠对她说:“姐姐,你快去叫人,把这些马,连同这些马贼的马通通拉回去。”
李落棠答应一声,掉头就向回飞奔。风洛棠用自己的银色大剑,拍了拍那首领的肩膀说道:“还不让你的人滚下马来?”
那首领想着保命要紧,气急败坏地赶紧吩咐其他人迅速下马。
有几个彪悍的担心他的安危,就要提刀上来干仗,被邵易用干将宝剑在空中几个飞旋,全部轻轻刺伤了肩膀,兵器脱手,从马上滚落地上。
风洛棠大声说道:“做马贼就应该有马贼的觉悟。抢得了马,马是你们的;抢不了马,你们的马自然是别人的!这逻辑多清晰!”
邵易朝她竖起大拇指道:“逻辑清晰!”
他们将这二百多人赶到一块空地上,把那首领五花大绑的放在地上。
在等着李落棠领队伍来取马的时候,风洛棠和邵易与那首领聊了起来,这才得知原来娄烦人,在几次秦赵的战斗中,也曾经作为赵国的附庸兵,为赵国打仗,死伤无数。
现在,娄烦国中几乎没有多少人了,仅剩下五千多娄烦军队,赶上这青黄不接的早春,是既没有粮草,也没有军饷,连肚子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
这娄烦首领只得从这些兵丁中选出几个还有劲儿的,想着去劫一些牛羊马匹或者银子,能把这个没粮食的春天度过去。
风洛棠心中喟叹。赶上这连年战争的世道,便是哪国哪族,也很难独善其身,保得周全。这些兵士也是可怜,死生不知在哪天,却连今天想吃顿饭都做不到。
她声音变得柔和些,对那首领说:“既然都是为了钱粮,不如你率领你的人马跟我走。再为赵国征战一次。我保证跟随赵军人人有银子,人人能吃饱,便是死在沙场,也发给抚恤银钱,够家人过上几年。你看如何?”
那首领听了,眼中一抹亮色闪过。原本他也有再投赵军的想法,但是只有几千人和少数的马匹弓箭,无法和赵军谈什么条件。他只怕去了让赵军给充为奴隶,那样便连家也回不去了。
如今有风洛棠这样说,娄烦头领心中大喜,忙说道:“全凭各位安排做主,只要能救得我娄烦人一时的饥饱,别说这次,就是将来,再有我们出钱出力的时候,我们也绝不含糊。”
邵易听了高兴,站起来说道:“那你快选几个人一起回去送信儿,把你们那些人往这里集合。你们这次一共能来多少人?”
那首领想了想说道:“至少三千人。还要剩下一两千人保护我们的娄烦王。”
“那你往返带人过来要多长时间?”邵易问。
“最多三天。”这回那首领答得痛快。
邵易从刚才马贼骑来的马中,找出了三五匹,交给这首领说:“那你就快去快回。回来得快,我们还在这儿等你;回来得慢,你就给你这些兄弟们,提前找好了埋的地方,来这儿给他们收尸吧。”
风洛棠乐了,往邵易身前凑过去,在邵易耳边低语道:“少爷这话说的好狠戾啊!”
邵易嘿嘿一笑道:“话不说狠点,不是镇不住这群马贼。”
风洛棠不以为然的说:“就凭咱手里这两把剑,话都不必说。”
那首领果然爬上马就马不停蹄向回奔。邵易和风洛棠在原地等了小半天儿,才将李落棠带的兵等来。
收拾了战场,看管好了这些娄烦的人,他们就在原地扎营,按照风洛棠的计划只等两天。
果然,两天之内,那首领竟真带了娄烦三千人,和将近一千匹马过来。娄烦人个个人高马大,十分凶悍,看样子是有把力气的民族。
邵易说书上说的,娄烦人很豪爽,一旦认定你是朋友,便不作他想,真心拿朋友的礼仪和态度对待你。
当晚,娄烦军和赵国新兵军两支队伍喝了一顿酒。这酒是从就近的镇子上买来的。两下人马推杯换盏,很快变成了有交情的弟兄。
这次马贼意外,除了有百十来人受伤,新兵五千人基本没有折损。再加上三千娄烦兵,这一大票人马,浩浩荡荡就向藁城开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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