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叶会划船。

她喜欢水，小时候就总是在家里的小船上玩，木船被她踩得晃悠悠的，水波激起浪花，拍打在岸上发出响声，家里人竟也不怎么担心她落水。

于是她又缠着父亲，学划船。

“要这样，划出来的漩涡才深。”他教导着。

杨小叶接过对她来说过分沉重的木桨，在水里搅动着，划出大大小小浅浅的漩涡，但就是不得要领，船也不能前行，只在水面上打着旋。

“小叶，你还太小了。”他笑着这样说。

......

杨小叶在水面上用竹竿撑着筏子前进，比起用桨划船，撑船的技术含量不高。

她凭着记忆和景色找寻着回去的路。

也许不必特意寻找。

因为她的目的地太明显了，黑烟扭扭绕绕，爬上了湛蓝的天，污了雪白的云。

很安静，妖魔已经离开了。

它随意地来，随意地走。

打碎了一地的安宁。

妖魔吗......

听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专门消灭妖魔的猎魔小队，大部分在北地。很小的时候，有一只小妖魔作乱，偷鸡摸狗什么的，一支路过的猎魔小队消灭了它，村民们盛情招待了他们，杨小叶远远地看了那些人一眼，只觉得都是非常英武勇敢之人。她听见他们说北地有许多这样的猎魔小队，专门捕杀作乱的妖魔。

杨小叶握紧了拳头，看着废墟，说不清楚的炽热情绪涌上来，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把她吞没。

直到双脚踩在清凉的水里，她才回过神来。

刚才......那就是刻骨的仇恨吗......

恨啊，她真的好恨，为什么无辜如此，却要承受无端的苦难。书上说苦难磨砺人心，可无端降临的苦难只会把人心架在仇恨的火焰上焚烧，一刻不得安息。

她赤裸着双足踩在熟悉又陌生的，村子的地面上，愣神了好久，才开始四处转悠。

她寻找着活人的痕迹。

可是废墟里只有掩埋着的，被烧焦的，糊成一团的冰冷尸体。

有一截胳膊落在地上，大概是被妖魔撕裂的，血液早已经发黑，难以言喻的气味蔓延开来。

其中竟然还夹杂着烤焦的肉味。

杨小叶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她扶着废墟，大力地呕吐着，恨不得把胃也一并吐出来，一边吐一边流眼泪，汗水泪水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落到地上。

然而吐完后，杨小叶靠在焦木上喘息着，又开始后悔怎么能吐呢，消耗体力，会导致虚脱的，而且他们以后可能要过上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生活了，食物将会变得无比重要。

然后她看了一眼焦尸。

“呕——”

好一阵后，她才缓过来，开始搜寻一切还没被毁去的物资。

米，粮食，那是极好的。

杨小叶还翻出来一个小铁锅，一个水壶，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

凡是她觉得有用的，都被找了出来，包括一些金银钱财，她也搜罗了一些。

她已经决定了，去北地，投靠猎魔小队。

她要成为一名猎魔人。

北地距离江南路途遥远，她需要做好能做的一切准备。

惊喜的是，杨小叶找到一些衣物和一个火折子，她终于不必光着脚忍受尖锐的石子了，也不必靠身上这套差不多只剩布条的衣服蔽体了。如果要出远门的话，这样是万万不可以的，起码得看起来像个人样。至于火折子，那可真是太重要了，野外生火，真的很难。

女孩的脸沾着灰，脏兮兮的，黑发杂乱垂下，狼狈得很，但仍能看出掩在灰尘下的五官端正，尤其是两只闪着水光的大眼睛，长大后怎么都是一个清秀美人，而且是标准的江南温婉丽人。只可惜现在的胳膊和后背的烧伤，想来是要留疤的。

她把所有的东西用布包起来，这布也是捡来的。

扛着布包，她走到了村口。

她认认真真地跪了下来。

“对不起，以我的力量，我连埋葬大家都做不到。

我只能来找大家的遗物来活下去......

我这辈子，一定，肯定，会为大家复仇的，不论付出什么......

对不起......呜呜呜......”

女孩子沙哑的哭声在村口盘旋。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梅子阿瑶......”

这是一场哭丧。

“一路走好......愿你们安息......”

“我一定会想办法活下去的，带着杨舟一起，一定能活下去的，我想要斩尽世上作乱妖魔，我一定要，变强大......”

幼稚的誓言伴随着哭泣声在春风中消散。

杨小叶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用尽全力刻下了字。

——妙溪村之墓。

——元历七百八十一年五月初五。

......

杨小叶回到了暂时的落脚点，看见杨舟依旧发着烧，他衣服凌乱，大概是在梦里挣扎过。

杨小叶给他用冷水敷额头，又找来些干草木柴，架起锅来熬粥，她和杨舟都急需补充能量。

五月初五立夏，原本不出意外的话，这天大家会在外面架起锅，拾来柴火，煮一锅豌豆饭，还要吃豆腐，土豆，咸鸭蛋等食物。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孩子，都会一起去偷豆子，拾柴火。

如今杨小叶做着同样的事，眼中浮现的却不再是兴奋和快乐，而是深切的悲痛。

她等着锅中的粥沸腾，看着昏迷的杨舟傻傻发呆。

“杨舟啊杨舟，那一瞬间，其实我也想扑入火焰去的，总觉得如果那样做了，后续的一切苦难就不会开始，谁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承受的呢......”

“可是我后悔啦，我不敢死，而且我还出于自己自私的心理，想让你也一起活下去，就算是复仇也好，我知道用仇恨来支撑一个人是很愚蠢的事情，但我也没办法，毕竟我自私啊......这么沉重的事情，我也想找个人和我一起分担，我实在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经历一次痛苦的死亡了。”

她像是对着杨舟，又像是对着自己，喃喃道：“你说我容易嘛我，我都已经死过一回了，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又活了。

还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偏僻的，仿若世外桃源的一个小村子。

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妖魔鬼怪，还有猎魔人，有修仙者的时候，我也很激动啊，想着这可是个玄幻世界，不经历一下修仙怎么行。

可是......这里的风景实在太好了，桑葚也很好吃，大家也都待我极好，我有你们这么一帮朋友，我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她重复了这句话，问着自己，又或者只是在单纯发泄。

“我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她笑了出来，嘲笑这命运，非要在她决定安稳度日时打破一切。

“现在好啦，我是一定要去体验一下这玄幻的世界了。”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论什么代价。”

“我会尽力保护你的，杨舟，算起来，我可是比你大二十岁啊......”

“老了老了，开始多愁善感了啊......”

十一岁的女孩的声音淹没在柴火的噼啪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