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妈妈端上饭菜。我不太饿,也尽心地端着一小碗饭,陪妈妈吃,听她念叨。
妈妈每次见我都像是如隔三秋,实际上我每周都会在周末回家,实际上我曾有几年和她相隔天涯。每次想到这个,我知道我是怨恨的。越长大,越是去体会他们生活的不易,却越是怨恨。无奈的是越怨恨,便越不舍,宁愿每周都腻在他们身边,宁愿让他们帮我去找个安稳的工作,呆在这个小城市里哪怕一辈子。
妈妈说后天就回湖南。老家亲人不少,爷爷外公外婆都在,小时候没见父母急着回老家,通常四五年回去一次,可这四年,春节必定回去,平日里若有什么红白喜事,他们即使不带上我,也会一块回去。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实在失去了琢磨他们的兴趣。安慰自己,这样也不错。
花了一整天陪妈妈去买回老家带的东西,妈妈花钱不心疼,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爸爸每月定时给足够的生活费和零用,妈妈自己炒炒股打打牌,赚的赢的就存起来,这才算是自己的。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一大早,妈妈就梳妆打扮完毕,爸爸在楼下按响了喇叭后,我们提着大包小包下了楼。每年爸都借辆车载我们回家,他从不说那车是借的,爷爷便总以为他买了车。爸爸帮我把东西塞进车里,让我和妈妈坐到后排,便开动了车子。
他们一路都没说话,可我不担心,只要回到他们的老家,两人立马会是伉俪情深如影随形的模样,这样的表演我都看了多久了!
高一那年,爸爸也从东北回来,只是他和妈妈从此没住在一起。我哭过闹过耍赖撒娇所有我不屑的行为都用上过除了寻死觅活,这招我不会用,我害怕那种失去。刘阿姨来劝过,劝到最后,骂完了妈,又骂了爸,可他们拧着,抵死不愿再呆在一个屋檐下。
爸爸应该是赚了一些钱,开了家的湘味餐馆,巷子里的小门脸,可地段不错,生意便也还好,他帮我们买了现在的房子,又有自己在公园湖边的一套两居室。他直接给了妈妈一个存折,每月往上存上生活费,我的学费零花钱另给。之后妈妈认识了离过婚女儿不在身边的肖叔叔,两人发展不错,爸爸认识了比我大六岁的邢芳,已经成为湘味馆实际上的老板娘了。只是,可笑的是他们没离婚。没人提过离婚,是忘了还是连去离婚都不屑了,我也不想揣度。
爸爸还是黑黑瘦瘦,这几年的优裕生活没让他中年发福。头发浓密,细长的眼算得上有神,架上一无框眼镜,任谁也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初中都没上完,十六岁就满世界打拼,生活起伏几次,还曾因债务问题被拘过两次的老粗。
相比之下,妈妈显得苍老些,虽然涂了胭脂抹了粉,加上光鲜亮丽的衣饰还算俏丽,可我清楚那染成的栗色头发根早已夹着不少白发,粉底下也是松弛的皮肤和皱纹。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我看出了我的父母彼此仇视着对方,都认为对方负了自己。
我昏昏欲睡地靠着窗,我的父母和我,幸福的一家三口在衣锦还乡的路上,真是讽刺。
爷爷不太硬朗了,年逾八十的老人,再怎么健康让人看着也觉得无助。可他坐在大门口,下车时,妈妈自然地挽起了爸爸的胳膊,面对爷爷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也早将笑容堆在了脸上。
乡里乡亲的都聚拢过来,爸爸撒着烟,大伯招呼着乡亲。堂哥在爸爸帮助下在市里开了家五金店,还没回来。堂妹高三还没放假。我熟悉的只有这几个人,围在堂屋内外的乡亲我多不认识,只在伯母的提点下乖巧地喊着人。爸爸豪爽地大声地谈论着什么,我知道其实他没那么豪爽。除了打拼的经历,他也并未增加多少学识,可他乐意炫着,这几年没见他一次都发现他更爱炫了,炫他的生意,炫他的女儿,只是回乡下没办法炫他年轻漂亮的女朋友。
爷爷安逸地坐在一边,妈妈给他剥着橙子。父慈子孝,兄弟和睦。
爷爷前几年一贯暴躁专制,听说爸妈的事后抄起长条凳砸过来,爸闪避不及伤了脚,而今的温和是屈从于自己的儿子,更是不得不屈从于似水流年。农村里人们生活不易,年老之人生活更是不易,失去了劳动能力便失去了经济来源,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养老,更不存在什么医药费报销的问题,老人成了年轻人的累赘。
不是我爱坐在伯母和妈妈身边听她们聊家长里短,只是我没处可去,每年都只能被动的听那些我并不太感兴趣的新闻。
我知道村里只有春节是有人气的,平日里尽是老的小的,大多数老人只要还挪得动,就得做事。做不动了,连想看看儿子媳妇甚至孙子的脸色都做不到。村里这两年喝农药自杀的老人就有两个。
即使子女在家的,也不一定安稳,邻家的婆婆,五儿二女,有三个儿子都在家,可没一个愿养她,我亲见她大冷的天,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不知什么牌子的快餐面,就着小卖部的开水,就是一顿饭,这样还得是女儿来过给了点钱没用完的时候。颤巍巍的老人笑着接过妈妈递去的蛋糕时,我别过了头。
听说也有很好的,村里有在外打拼多年挣下了家当的,就算不是真孝顺,可也把老家的房子修得宽敞明亮,有一家直接把老人接去所在城市享福去了,说起这,议论者总是啧啧赞叹,羡慕得不得了。
爷爷算是村里中不溜的老人了。爸和大伯一起翻盖了新房,往老家搬回了不少电器,虽然一年有大半时间停电,电器形同虚设,可的确让爷爷得意过一阵。伯父伯母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虽是照看了爷爷的三餐,可抱怨总是有的。估计伯父埋怨爸只会用点钱砸人,爸又抱怨伯父出力不尽心。反正没表面看着那么融洽。
我并不太爱呆在这儿,不过我喜欢乡下晴朗的夜空。群星璀璨,那是城市里从未见过的美丽。
妈妈娘家在离这儿不远的小镇上。爷爷和外公一直都未曾达成谅解。妈妈是中专毕业,在小镇上同龄的女生中算是读书多的了,毕业后在镇上的合作社工作,外公瞧不起爸连初中都没毕业,更不能原谅妈为了爸丢了工作跑到异地他乡,正因如此,他们就更不能原谅这样的两个人在得罪了所有人生活了十几年后又告诉所有人他们不在一块过了。这也是爸妈回湖南便情意绵绵的原因。
初三我们就从湖南回来。带回熏肉辣椒等土产,村子的影子刚刚甩在车后爸妈便收起了他们的温情和笑意,我冷笑着,真能装。
刚到家,张清及时打来电话,说当天下午5点在烧烤店碰面。
天气有些异乎寻常的热。我换下羽绒服,穿了件黑色的呢子。覃丽娅说黑色把人穿漂亮,但不包括我,因为我太黑,夺了衣服的颜色。偏我喜欢黑色,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不过还是选了件亮绿色高领毛衣打底。
仍是我先到,没找到靠窗的座,立在店中琢磨着坐哪儿时,靠窗的男生站起,冲我微微一笑。
“方鸣海?”我惊诧,虽只是第三次见他,可感觉并不陌生。他都快成了我们三人最熟悉的男生了。“张清没说你今天来呀?”我边坐下边问他。他招手示意服务员,告诉我今天是他请我们几个。
“哦。”我不知怎么有些紧张,拿过菜单掩饰着暗自打量他:不像以前那么瘦了,有点结实。眉线有点长,不太浓,眼睛不大,浅浅的双眼皮,睫毛也不密,仍是很整齐的略微上翘,秀气但不女气。脸型略长,轮廓不太硬朗,很文气,他的外套搭在沙发靠背上,穿着一件鸡心领的深蓝带暗纹羊毛衫,衬衣领很洁净。我注意到他的手,像是弹钢琴的手,修长没有突出的骨节,指甲很干净。我不由偷偷看看自己的指甲,还有嗑过瓜子留下黑黑的痕迹,我小心地把手指弯曲,蜷在掌心,尽可能优雅地去洗手间。
出来时,我看看窗边,只看见方鸣海的侧脸,呼出白气淡淡的徐徐的绕上他柔顺浓密的头发,他对着窗外,我却不知道他在看哪。烧烤店热气腾腾的,偏他坐的那一块地方冷静的要命。我想起覃丽娅对他的描绘。
方鸣海在大学很受女生欢迎。他温和平易好交往,对人如绅士般风度翩翩。再加上明朗不俗的外形,出色的能力和声誉。明追他的女生就有好几个,还不算暗恋的,覃丽娅说自己在校园同性缘不佳就是因为和他走得近。方鸣海对每个人都很温和,在你困难时善意地出手相助还不落痕迹,在你忧伤难受时他可以做好的听众陪伴你宽慰你。他是最好的君子之交。
可是,覃丽娅描述时特别加重了可是这两个字。她说,方鸣海对待感情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追他的女孩在表明之后,方鸣海的拒绝就算是婉转也会斩钉截铁,不会留下丝毫想像的空间。他们同班一女孩,省城人,据说官商家庭,女孩艳丽得像一朵牡丹,被拒之后不死心,还说就做朋友大家仍可常聚常好,一两次有借口的约会后,方鸣海对她敬而远之,见面只是点头而已。
覃丽娅说他是一块微笑着的冰,看着暖,那要看对谁,实际上他是以微笑为礼节,心里的骄傲不知蔓延到了哪儿,拒你于千里之外你还觉得和他很热乎。令人生气的是他有那种资本。覃丽娅庆幸自己还算是他包容范围之类的一个人。我当时嘲笑道:“那是因为你不会喜欢他。”
现在看来,还真像覃丽娅说的那样,看着他,我也觉不出暖意。
我呆立了一会儿,方鸣海像雕塑一般,除了呼出的白气,头发尖也没动一下。我突有怯意,想着要不要回到洗手间等张清她们来了我再回座位。
犹豫间,一位大肚子异常兴奋的拍我的肩,仓促里没看出是谁。“万好,是我呀!”大肚子用她戴满了戒指手链又涂了红红指甲的双手拽住我的胳膊,“我呀!”从圆圆的脸庞上我终于找到了依稀的熟悉:“陈娟,是你?你都要当妈妈了?”
“你呢?在干吗?”“还在读书!”“对了,你看看他是谁?”她指着已经站起的男子问我。“干哥?”虽然不再是一头黄发,我却一眼认出了他,他笑着,没有以前的不驯了,笑得很家常。
方鸣海转过头来,眼神散漫着,定了神,似乎刚发现我和我旁边热情的准妈妈,凝了点儿笑意立起点头招呼。我郁闷地给陈娟留下我的号码,坐回方鸣海的对面。
陈娟夸张地打量着方鸣海,又和我打着她以为我懂,而我确实也懂了的哑语。碍于面前那块冰山的存在,我只能优雅地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终止了这次别后重逢。
可惜的是我和方鸣海实在无话可说,我继续看菜单,他继续看窗外,弄得我觉得自己也凉飕飕的。我索性将菜单竖在面前,挡住自己的脸。
看看陈娟他们,已坐定,干哥很男人地包揽了烧烤的所有工作,陈娟小女人样地笑着,说着,吃着喝着。看着干哥的眼神里全是骄傲和满足。
他们应该不是很富裕,陈娟手上的首饰并不值钱,干哥的羽绒服估计有了两个年头,只是干哥的样子很成熟,他大我们六七岁,褪去了青涩和冲动的外表,似乎也是可以依靠的人。陈娟胖了些,时时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幸福增添了些娇俏。
手机响了,我吓了一跳,放下菜单在包里翻出,是张清。“我得给我奶奶送点东西去再过来,迟一点点,等我!”
挂了电话,方鸣海说道:“饿吗,要不先垫点?”我摇头,吃东西需要有好的吃伴,他不是。覃丽娅总会迟到的,我还得独自对着他多长时间?即使他很好看我也受不了了。
“你长大了些?”看得出他也难受,只得无话找话。
“你也变了!”
“什么时候开学?”
“过了正月十五。”
“听说你在找工作,想当老师?”
“嗯,我爸妈觉得这样安稳。”
又是让人度日如年的沉默。
我搜肠刮肚,硬着头皮先开口:“今天天气蛮好的!”转头却发现天空已是黑压压的,好像要下雪了,他笑了下,我也赶紧笑了下。
和一个一直生活在你的传说中,一直被你仰望的人这样坐着拉家常,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我们艰难地熬到覃丽娅姗姗而来。
覃丽娅还是没戴眼镜。她是千度以上的近视眼,隐形眼镜不能带,眼镜离了身就等于摸瞎,可雨雪天她坚决不带,说是拍摔上一跤碎镜片扎进眼睛,那连一千多度的近视都可能没了。我招呼她坐下,她才从包里拿出眼镜戴上,再和方鸣海打了招呼。
我算是舒了口气。却又发现我们俩坐在了方鸣海的对面,活似俩小学生等着老师的训话,偏那老师又心不在焉。
“奇了怪,张清怎么比我还迟?”“她有事,待会到。”
“湖南好玩么?”“不好玩,不过改天去我家吃熏肉。”“好啊。”大概是觉得冷落了今天的主人,覃丽娅转头向着方鸣海“一起去吧,熏肉很好吃的。”方鸣海笑着回绝。
我突然想起,告诉她陈娟也在这,要不去打个招呼,覃丽娅倒是淡然“不用了,同班时都没说过几句话。”她和方鸣海聊起了大学校园里共同的熟人熟事。我忽然有种感觉,坐在我身边的这两个也许才是真正的同类。
覃丽娅从小便是那种只对自己认可的人好,对其他人一概淡漠的人。她成绩好,长的不算漂亮,可是喜庆。她是可人的圆脸,眉毛弯弯的,眼也弯弯的,因为高度近视,眼圈略略浮肿,可也许是焦距变了,她的瞳孔显得大而乌亮,反倒比人家的眼更添韵味。她的鼻子小巧鼻头微翘,笑的时候露出细细白白的牙,两颗虎牙虽不整齐,却很俏皮。只是伤心自己爱长痘痘的皮肤。张清出于医学世家的一份子时常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安慰她,可这痘痘从十几岁涨到二十岁,百折不饶。她不像张清那样热情随和,有些任性和小脾气,可父母老师仍视她为宝,自然又多些骄傲。
初中时,班长特愿意和她们几个好,可她、张清、郑媛三人就是一个小团体,别人加不进去,张清和所有人都友好,却也只有她和郑媛是亲密无间的。在覃丽娅那个烛光火柴生日之前,我也是她不屑搭理的一个。张清把我牵到她们的课桌旁,也算是把我牵进她们的圈子,覃丽娅递给我零食时便已是接纳我为好友,只是我们没有再回忆过那一刻的种种而已。
即便如此,我仍时时有编外人员的感觉。特别是初中毕业后郑媛远赴山东,我就更像是郑媛的替补。这种感觉我从未说过,此时覃丽娅对陈娟的冷淡让我觉得,若不是那个生日,今日她听说我应该也是这个态度。
高二聚会时班长差点落水,拉了一把的覃丽娅被班长视为救命恩人,班长热乎地尝试再次走进她们,不,那个时候已是我们仨的圈子,可覃丽娅仍是淡淡的。听说班长曾说过她哪儿都比我强,怎么和她们走到一块的是我不是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哪天我也许会问问,张清倒罢了,覃丽娅是认可了我的什么?
但我很感激,哪怕是替补我也愿意。她们让我在那个孤寂的元旦里感觉到快乐,她们在之后的半年让我由冰冻渐渐回暖,而这几年,我感谢着她们让我分享着一切,也分享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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