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缓缓挪到了人们的头顶,而夏府门口,轿子一台又一台,马车一辆又一辆,愣是将这雨后的青石板,踩出一长条凌而不乱痕迹。
孔鹏程与假扮顾忘君的莫深二人,早已离开了夏府。
临走时孔鹏程塞给卫天厚厚一叠银票,卫天假意推辞几下,就也没再多做拒绝,反正银子这种事,他是从来都不会嫌多的。
卫天虽然现在是夏府的客人,但且不说夏知礼与他的恩情,光是这明面上的婚约,也假假算得半个夏府中人,跑前跑后忙活的事情肯定还是要做的。
这场追思会,并没有多么的隆重,甚至看上去都有些简单,任谁看了也想不到,这竟然是当朝二品大学士的葬礼。
这也是夫人的意思,她知道夏大人虽然名为知礼,却是极不喜欢那些没有必要的繁文缛节,因此,府内竟是连哭丧人和挽歌诗人也没有请。
按照道理,夏大人其实早就过了头七,甚至三七五七都过了,但按照礼制,这棺材还得在灵堂呆足三天。
这三天里,卫天就像一个夏府的家丁,忙前忙后,而他也是在那次“雪景”后,再一次见到了夏小雪的面容。
让人感到诧异的一点是,夏小雪并没有表现的十分悲伤,她的眼神中只有平静。
卫天一度以为他们是不是父女关系不好,然而一次无意中在后堂撞见夏小雪抹泪的瞬间,他才知晓,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小姑娘,内心是如何要强。
到了追思会的最后一天,夏府却来了一位对卫天来说,十分不寻常的吊客。
林舒缓缓走下马车,抬眼便看到白色的幔布,她抓着衣襟的手,无意之中紧了紧。
她的脸上写满了悲痛,然而在悲痛之外,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安,不住的往她眉头聚去。
卫天见到来人,有些微微诧异。
他并不是诧异对方会来,既然对方本就是夏大人相熟的晚辈,前来祭拜自然是应该。
只是前日国师已经亲至,顺道还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而那一日她并没有跟来,卫天就以为她不会来了。
而且,他心中还有一个隐忧一直没有解决,难道今天,这种时候,是要解决某些后续的问题吗?
林舒小心翼翼的上了香,烧了纸,并且很熟络的与夏夫人及夏小雪说了些告慰的话。
而一旁,卫天则一直用很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的眼神中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但不管怎么看,总给人感觉有些难明的意味。
过了几盏茶的功夫,林舒起身准备告辞,然而她却没有直接出府,反而走到卫天身前,躬身施礼道:“弟子拜见山主。”
卫天也同样一拱手说道:“林师姐不必多礼,看你面色不是太好,要不要进后厅休息一下,喝杯茶水再走?”
这本只是一句场面话,一般来说任谁听到这种话,也都只会归为客套寒暄,然后就是敬谢不敏的戏码。
岂料林舒却说道:“好啊,我也有些累了,麻烦九山主了。”
其他人都有些奇怪,平时温文有礼的林大小姐,这种客套怎会当真了呢?
卫天却一点也不奇怪,他心里现在十分确信,林舒此番前来,吊唁是假,找自己才是真的。
随即便向夏夫人夏小姐告了罪,带林舒去了后厅。
说是去后厅,其实却是带她去了离灵堂有好几进的偏厅。
走在雨廊下,卫天淡淡的开口说道:“林师姐有何事不妨直言,也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还挺忙的,府里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帮忙。”
林舒沉默不语,却依然跟着卫天跟的很紧。
卫天见她不说话,也没有再开口了。
二人来到偏厅,卫天作势要给她倒茶,林舒却开口说道:“不用了,九山主,我……我说句话就走。”
卫天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倒了两杯茶,说道:“不管何事,都慢慢说来,不急。”
卫天把茶杯放在几案上,伸出右手,请她落座。
林舒却是一脸窘迫,不知该说还是该坐,心中更是惴惴惶恐不安。
便在此时,卫天虽是满脸笑意,但语气却是十分冷淡的说道:“如果是藏书阁那日的事,我倒还真想听听。”
林舒浑然一惊,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满脸惊恐的看着卫天。
卫天却是好像没有看见一般,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笑着说道:“怎么?你现在又不想说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林舒怯生生的说道。
卫天呵呵一笑,说道:“自从我知道那个什么影宗的秘法,需要有如此苛刻的条件,知道这个条件后,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
“为什么?那日明明有那么多人。”
“可活着的,也就这么几个。”
“那也有可能是其他活着的人!”
卫天微微一笑,却是极为平淡的说道:“一个是傻大个,我很了解他,他父亲如果逼他做这种事,他绝对会拿他那个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去撞墙来要挟。”
林舒低下了头,她知道卫天说的是桃白霖,原本他认为,这次事情如果说云山内部要排查内鬼,桃白霖肯定会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所以也没有想太多,可如今看来,卫天与这位桃园少爷似乎极为熟稔。
卫天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傻胖子,那就更不可能了,谁会吃饱了撑的,在执行这种重要任务的时候……采花啊?”
“仅仅因为这个,你就怀疑我?我可是国师府大小姐。”想到地上的那一束野花,林舒紧紧攥着胸口,上前一步说道。
“这叫排除法,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事实。”卫天冷笑着说道:“哦,顺带一提,这句话是一个姓福的人说的。”
林舒自然不知道什么姓福的人,却是因为卫天这番话,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林舒眼中隐含着泪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实际上我刚刚没说实话,这府里下人干活都很利索,没我在那碍手碍脚,他们反倒更轻松自在些。且就听你慢慢讲来,我有时间。”卫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道。
林舒抹了抹眼泪,也坐了下来,缓缓说道:“这一切,还要从我四岁那年说起……”
事情经由林舒之口,徐徐诉说着,卫天则一边啜着茶,一边也在徐徐听着。
原来,林舒从小被林淼收养,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前些年,有一个自称是影宗的护法来找她,告诉了她,她的身世。
她的家人确实死了,却还有族人活着,同时告诉了她一个惊天大秘密,杀死她家人的罪魁祸首,正是卫天的父亲,卫玄。而帮凶之一,竟然是她的义父,林淼。
林舒自然没有轻易相信,但对方拿出一件又一件铁一般的证据,让她不得不相信。
至于是什么证据,她并没有多说,但卫天从她的口气中能够看的出,那些证据可能是真的,而且自己也听钱康仁说过自己父亲剿灭影宗一事,眉头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所以,他们说要杀了我,你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林舒沉默,却没有否认。
“但你现在为什么又来告诉我?是想让我宽恕你?还是说告诉我了之后,你就没有心理负担,之后就可以更加理所当然了杀死我?”卫天十分不屑的说道,他并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愚蠢思想,难道自己老爹杀了对方老爹,自己就应该洗干净脖子,放到对方刀口上?
卫天从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如果有人要杀他,那就是再有理,也是罪该万死、万死难辞其咎、咎由自取、取……取你狗命!
很显然,林舒并没有想要再次杀害卫天,她这次来,也不是来杀卫天的。
她两眼茫然的看着前方说道:“尹护法说,只杀你一个,但是……但是他却骗了我,夏伯伯却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是我害的,是我害死了他们。”
卫天有些无语,一口饮尽杯中残茶,说道:“你以为单纯就不是罪了?只要想杀我的,在我看来,都是罪人!”
林舒又一次沉默。
“这么说,你哭着闹着求你义父让你进云山,在那时就已经在密谋要杀我?”卫天似乎想到一些什么,问道。
“那时候,谁知道你是你啊。”
谁知道你是你,这句话虽然拗口,但卫天听明白了。
“我那时候进云山,是真的想进云山。杀父仇人的帮凶……那也是杀父仇人,我可不想终日里跟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林舒又说道。
卫天知道她说的是国师林淼,转而说道:“那你今天来干嘛?诉苦?解释?还是抱怨?要知道你身为影宗余孽,我根本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将此事上报朝廷,你也难逃一死。”
谁料林舒却是把脸一抬,恨恨的说道:“我不是影宗之人,我只是……我只是影族的后人。”
“影族?那又是什么?跟影宗有什么关系?”卫天疑惑的问道。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总之,影族不全是影宗的人,而影宗那些最最高深的咒术,非影族血脉者,皆无法习得。”
“照这么说,那个尹不成,即是影宗之人,也是影族血脉?”
“没错。”
卫天又想起一些什么,说道:“但也不对啊,我听闻桃白霄似乎是他的主影之一,你总不能说桃白霄也是影族吧。”
林舒微微一惊,说道:“你竟然知道落影秘咒?还知道主影和仆影?”
“这有什么惊奇的,要知道,我可是我娘的儿子。”
我是我娘的儿子,这是一句废话,但卫天想说的,自然是那位人称天下间无事不知的柳云芝院长,既然这样超然的存在是我的老母,那我还不得随她点儿?
心中这般思忖着,同时也是想用这句话吓吓对方。
谁料对方却说道:“钱副院长应该是知道的,毕竟他是院长大人的弟子。那他也一定知道,主影并不一定要是影族之人,只要仆影是影族血脉,契约就可缔结完成。”
卫天这个气的,心说,弟子算啥,我还是儿子呢。
就在此时,林舒忽然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递到卫天面前说道:“这些你收好,算作是我给你的赔礼。”
赔礼?卫天心想,这种事情,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东西就能够抵消了的。
随即,他看到了第一样东西,那是一本册子,册子很薄,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落影秘咒”。
“哼,一本破功法就想让小爷我原谅你?”卫天一边心里如此想着,一边又拿起第二样东西。
这第二样东西,是一封信。
然而正当卫天看清信封上明晃晃的“遗书”两个字时,他顿时想到了什么,瞳孔紧缩,几乎没有用眼睛确认,就用极快的速度伸出手去,却还是慢了半分。
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林舒手里握着半截匕首的刀柄,而另外半截的刀尖,已经深深插进入她的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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