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其婉回到枕霞小苑,彤管和绿竹侍候她用过中饭,复又上床歇息。花其婉自醒来后,面对世事的变迁,惊惧惶惑,前世今生,思虑百转,这会儿终是疲累至极,刚合上眼睛,便恍恍惚惚睡去。
花其婉睡得并不安稳,她感觉自己被重重迷雾裹挟着,挣不脱,挥不去,看不透,身不由己。猝然自己跌进了一个漩涡,不停旋转,眼前轮番重现前世的情景,忽而是娘亲抛开她远远离去,自己拼劲全力也追不上母亲的身影;忽而又被一恶人抓住百般侮辱,钳一般的双手深深掐进自己的皮肉里,她身心剧痛,手脚拼命地厮打着……
花其婉恐惧到绝望,她想要睁开双眼,眼睫就像给胶住了一样,欲挣无力;她想张口喊人,却像被人扼住喉咙了,欲喊无声。她就这样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被深深魇在了梦中,痛苦难当——
花其婉的前生短暂而充满悲酸,十岁以前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时整个花府安定祥和,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各安己命,也算兄友弟恭,各妯娌妻妾之间也没有其他侯门里的腌臜和阴暗,虽也有小的摩擦,也都无伤大雅。
花其婉的大伯父花棣辉为侯世子,又早早袭了侯爷的职,在兵部任员外郎。大老爷性格沉敛,朝里朝外也算周全,可谓生活顺遂;又娶了没当户对的平康伯的嫡长孙女高氏,也算锦上添花;几年后,高氏最小的妹妹入宫封为丽妃,如此大房眼看着一片光明。
三叔花棣劭年少时是个纨绔,只知风流潇洒,无心举业,不过俘获了表妹的芳心,娶了老太太娘家的嫡亲内侄女,广郡王的嫡次孙女,虽出身高贵,然却无缘封号。广郡王虽不是亲王,好在也是皇族,三老爷于是靠着外家在光禄寺谋了一个珍馐署令的职位,掌供祭祀、朝会、宾客之庶羞,榛栗、脯脩、鱼盐、菱芡之名数,仅正八品下的品级,虽不高却也颇多实惠。
唯有花其婉的父亲花棣暐一心举业,二十岁时为躲避家中逼婚而外出游学,去到江南投奔当世鸿儒严公门下苦修学业。不曾想江上行舟风急浪猛,竟遭逢不幸险些丧生鱼腹,幸得遇商家大船同时而行,及时出手相救,三老爷才幸免于难。
船主乃苏州绸缎巨贾容进帛,锦容绸缎行在各省都有分号,除买卖外他们有自己的家族纺织作坊,养着众多的技艺精湛的纺织娘、印染工和绣娘,自产自销的产品绝对是别家没有的,世上每有新的布品、绣样和织法,必定出自容家,所以大江南北赚足了银子。
容老爷虽是商家,但却眼光长远,知道商家地位低下,若无依傍,再多的钱财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谓树大招风,越有钱灾祸来的越快。所以,容家老爷救起花棣暐之后,言谈中知道他乃京城武安侯之子,出身高贵不说,且少年怀志,必非池中之物,于是有心攀交这门关系。
恰容老爷的嫡长子聪慧颖悟,已过院士成为一名秀才,现在正请了先生在家里攻读,决心为了容家的家族求取功名。荣老爷听闻花棣暐要去投到松鹤书院的大儒严老先生门下,只因严老择选学生的要求很高,虽不问出身,但得经过考核有缘才能面见,因自己的儿子仅一乡秀才,名不经传,恐不得其门而入,便央请他带挈犬子容文斋同去拜访。花棣暐感念容老爷的救命之恩,爽快的应允了。
二人经过考核,容文斋虽欠些火候,但花棣暐却是文章锦绣,严老听二人是一起来的,便也一起见了二人。严老看他们心怀远大,谈吐清雅,尤其是花棣暐更是学识不凡,心中油然而生爱才之意,且二人又是那么俊雅脱俗,所谓相由心生,足见其心定也是不染尘埃,乃一心求学之人,遂皆收归门下。容文斋知道自己是借了花棣暐的势,心中甚是感念花棣暐的恩德。
花棣暐和荣文斋三年同窗,两人同进同出,情如手足,休沐之日,花棣暐便跟随荣文斋到容府小住,久而久之容家上下也都拿他当做了自家人。荣文斋的胞妹容兰年已十六,荣老爷有心将女儿许与花棣暐,不敢奢望妻位,只说为贵妾。
花棣暐这几年与容兰也已熟识,容兰虽为商家之女,但是荣老爷也为其延请了女西席自小读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都按大家闺秀来栽培,江南女儿本就柔若轻风扶柳,皎如静水映月,此等品貌早已是入了花棣暐的青眼,刻在了他的心底,一颗心早早交到了人家的手心里,又怎么会忍心委屈了容姑娘?
知晓荣老爷有心将其许与自己,即刻就修书一封给武安侯,央其必定劝说母亲同意自己求娶容姑娘为妻。之间也很经历了一番周折,最后容兰带着容家四成的家产嫁入了武安侯府,成为二太太,当年这事在京城轰动一时,京城的贵妇们,面上鄙夷,心上的羡慕,人人都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心底到底什么感受。
容兰出身商家,老太太一开始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怕影响了儿子的前程,但既然嫁进了侯府,也就没有为难她的打算。况二太太凡事以孝为先,性子婉约,久而久之老太太也便打从心里接受了她。
这些值得人羡慕却不值得人嫉恨,她惹人眼的地方是她拥有丈夫完整的爱,花棣暐就这么一心一意地守着她。且多年来仅得花其婉一个女儿,容氏再无所出,都没有让花棣暐产生纳妾的想法,连老太太做主想给他纳妾都没有接受,只一句“慌不得,容氏能生”就给拒绝了;老太太便又有些不喜容氏,觉得她不是一个贤妻,到底商家女缺乏了底蕴和大气。
花其婉从出生一直到十来岁,享受着侯府三小姐的尊荣,享受着爹爹、娘亲的宠爱,享受着阖府上下的喜爱,看似最没有前途的一房,却生活得最悠游自在,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这么幸福的一对母女,不仅遭了别人的嫉恨,也遭到了老天的嫉恨,所以,花棣暐外放之后带回一个姑娘,才让别人大快了人心,也让容氏跌得个粉骨碎身,更让花其婉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
花棣暐外放为官不知何年才能回来,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从朝廷到百姓以孝为先,于是容氏决定留在京城为丈夫尽孝,侍奉公婆;此外,她也为自己的婉丫儿考虑,女儿眼看几年就要及笄嫁人,留在京城,才能留心为女儿择一门好亲事。
不想二爷政绩突出,三年就回京述职,荣升入部,此则大喜;然而令容氏不喜的是随二爷回来的还有一位姑娘。这位姑娘是花二爷的手下,也是他的挚友周同知的独生爱女周红叶,其父因公殒命,怕女儿以后没有娘家依靠,嫁与他人不免受委屈,知晓二爷是重情重义的良人,所以临危之时便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二爷,情愿委身为妾,只求一生安稳。为了让朋友走的安心,花棣暐答应了朋友的请求,将周氏收入房中并带回了京城。
容氏并不是没有容人之心,是爱情没有容人之地,容氏这么多年来沉醉在丈夫的爱情里,一朝两人之爱变成三人的纠缠,犹如美玉蒙尘,清泉入沟渠,再找不到一丝甜蜜,感受到的只有苦涩,还有来自别人的嘲讽,冷如阴风,容氏从云端跌进了无底的深渊,痛苦难当。
花棣暐看到容氏这样伤心,愧疚不已,自回来之后天天守在容氏的身边,温柔呵哄,抵死缠绵,不敢奢求原谅,只愿她能重拾快乐。无奈容氏如同那无根之花,就算浇灌再多的水分,也阻止不了她慢慢地枯萎。就连再次怀胎,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渐渐地竟沉疴积重,以致小产血崩,撒手人寰。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容氏的身病难除,而是她自己挣不脱感情的枷锁,画地为牢。
自容氏走后,花棣暐悔恨不已,然自己已是负了爱情,若再辜负了友情,此生也便不配为人。遂以后身边就只有周氏一人,再没有续娶妻子,只不过迫于老太太的压力,自己必须要有嫡子,才决定将周氏扶正,好在周氏身家清白,老太太也算能接受。
花其婉失去母亲,心里愤恨难当,虽周氏不是狠毒的后母,但是她认定了父亲是薄情寡义之人,背叛了母亲才导致母亲伤心欲绝而离世,心灰意冷的她再不肯亲近父亲,躲到祖母的承佑堂一侧的一个夹院里居住。
自此,花其婉失去了母亲的疼爱,又摒弃了父亲的爱护,饮尽别人的冷嘲热讽,孤零零地自己长大,祖母的照拂虽是她曀曀(指昏暗)生命中的一缕阳光,却也没有让她走出阴郁,重拾昨日之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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