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口浓痰总算被吸出来了!”
就在踉跄跌向地面的时候,一声如释重负般的话语忽然响于耳畔;与此同时,就似背负着的万斤重担突被移去一般,身子直觉轻盈无比,如登云端……赵珏缓缓的睁开双目,却见屋室清亮,阳光明媚,窗外碧树森森,风移影动,荫映榻前,而祖皇、白光连同乐音则俱皆化为乌有,——原来方才所见所遇,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赵珏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脖颈紧贴黄衫腿部,脑袋则枕着黄衫小臂,雯雯郡主、线娘素君,还有赵四赵六俱各满脸关切的围站榻前。黄衫俏脸通红,汗垂鼻尖,颊映桃花,正含羞带娇的望着自己,一双清眸中流溢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温柔怜惜之色。赵珏轻轻的挣了一下,喃喃问道:“我……我这是怎么啦?”
“哥哥,你这是急怒攻心,痰涌晕厥,”雯雯郡主眼见赵珏安然醒来,破涕为笑,一面抢先答话,一面重新端起瓷碗坐至榻前,喂了赵珏一匙冷水,“从前日清晨直到现在,哥哥一直昏迷不醒,且更胡言谵语,手舞足蹈,差点吓死我们了;幸得黄衫姐姐辛劳一夜,为你吸痰,方得无恙醒来呢!”
赵珏咽下冷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郁气,虽觉此刻头脑昏昏沉沉,手脚疲倦瘫软,然脖颈枕于黄衫腿上,就象枕着世间最为名贵的锦袱,鼻孔嗅着来自黄衫体内淡淡的幽香,四肢百骸里都透着温馨、舒坦和惬意;暗想:这样真好,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更生出了懒洋洋的想法:唉,要是能永远这样躺枕下去,该有多好!然而仅仅只是片刻,便忽的挣扎坐起,双目盯着赵四赵六,问道:“外面战事如何了?”
雯雯郡主瞟了一眼黄衫,莞尔而笑,娇声语道:“哥哥急什么呀,郎中说了,你的身体还根本没有复原呢。须得先喝上两副祛咳化痰的药,再用些栗子、百合、红枣熬出的老汤……”
赵珏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雯雯郡主的话,依旧目光威严的盯着赵四和赵六:“外面战事究竟如何了?”
赵四赵六对望一眼,忽然“噗通”一声,双双跪倒在了地上。赵四颤声禀道:“回王爷的话,欧阳忠雄和孔庆雄父子各率所部,前日凌晨一场混战,双方死伤几近千人。欧阳忠雄率军退至襄阳城南二十里处下寨,看看南有官军,北有孔氏父子,洞庭十八大寨又将尽被占领,急怒交加之下,竟然……竟然杀死费孟二老派去传令回军的使者,连夜降顺了朝廷!”
赵六略一迟疑,接过赵四话头说道:“孔庆雄父子收拾残军后,索性不回邓州,已于昨日中午进入襄阳城内,和孟姥姥、费阿公合兵在了一处!”
赵珏在黄衫、雯雯郡主惶急关切的目光里,驰然躺卧榻间,双目朝天,看也不看赵四赵六兄弟一眼;半晌,方才问了一句:“……我们的厢兵呢?”语声轻幽,仿佛从极深极深的地下传来。
赵四顿了一下,期期艾艾的答道:“王爷,如今我们内乏粮草,外无援军,邓州州城久攻不下,官军又正四面驰来;当前情状,明眼人早已看出系败亡之兆。因此,……因此从前夜到现在,原本由襄阳带出的五千厢兵,倒有二千多人开了小差,新近招募的三万军卒,更是一哄而散,剩下的也是人心惶惶,一夕数乱。王爷,小的……小的统军无方,有辜王爷之托,还请王爷重重治罪!”
黄衫趁着赵珏坐起时候,早已抽身出来,静静的站于榻前地上;至此闻得赵四之言,也是一怔,——两天多来,她和雯雯郡主衣不解带的厮守榻前,未出王家大院半步,更兼赵四赵六刻意隐瞒,故而尚且不知道这些变故。因害怕赵珏再受刺激,黄衫勉强一笑,岔开话题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王爷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多于过问军务,等将来身子骨儿好了……”
“治罪?治你的什么罪?”赵珏仿佛没有听到黄衫说话一般,只是双目紧盯着屋顶,口内喃喃而语道;一绺阳光斜照榻前,将他的半张脸辉映得白里透黄,“治你和赵六数年来忠心耿耿、铁定跟我的罪?治你和赵六生死存亡之际,于我不离不弃的罪?哈哈,我赵珏虽生了一场大病,但还不至于糊涂到了忠奸不分的地步呢……”
说到这里,赵珏虽双目欲泪,嘴角却漾过一丝艰难的苦笑,语音极其散淡:“其实,这是我早就该预料到的结局。义不行贾,仁不统兵,何况是我赵珏如此懦弱无能之人乎?传令下去,立即退兵。厢军中有愿走的,发给返乡资费,大家各奔前程;不愿走的,跟随我们一道回往襄阳!”
黄衫和雯雯郡主对望一眼,俱是满脸诧异之色。赵四赵六更是睁大眼睛,惊怔良久,忽然同时俯伏下去,以头触地,泣声语道:“王爷,方才小的败亡之说,只是一面之词,其实目今情势不过于我稍有不利罢了。黄姑娘说得很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王爷这杆大旗不倒,朝野民心就不尽附朝廷,只要王爷咬牙挺过这道难关,我们就总有报仇复国的希望。王爷千万不可就此灰心,解散我们一手训练缔造的厢军,——这是我们翻身再起的最后一点本钱……”
“王爷,最新谍报消息,契丹党项两国已握手言和,朝廷大军则在好水川中了埋伏,环庆副总管任福战殁,士卒折损七万余人;情势还是对我们有利的……”
赵珏并不接话,只管仰目望天,平静的说道:“黄姑娘,你跟随小王数月,尽管给小王带来了许多欢乐,然而小王心中清楚,你身在襄阳,心在邓州,且又一直处于担惊受怕、踯躅两难境地;小王嘴上不说,心下却甚为不安。小王和你虽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然却情深缘悭,逆顺有别,便如参商二星,只可遥遥相望,不能厮守终生。如今此地距离邓州州城不过数里之遥,你的半百老父正倚闾扶杖悬悬而望,盼着你能够早日归家;而小王亦欲返军襄阳,静舔伤口。我们这就……这就分道扬镳了吧!”
黄衫闻言,“唰”的双眸盈泪,掩袖而泣,身子晃了两晃,差点趔趄跌倒:“王爷,情到深处,生死无惧。黄衫早在心中发过誓言:黄衫宁可粉骨碎身化为齑灰,今生今世也决不离开王爷半步。王爷,黄衫此心此情,天地可证,日月可鉴。至于、至于半百老父,时至今日,想来他也会……理解他的女儿的!……”
赵珏仰躺榻间,双目紧盯屋顶,眼角淌过一滴清泪:“退兵,就此退兵吧!”言毕,双目紧闭,再也不语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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