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东宫为太子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总爱和珏哥、雯雯,还有三两个小黄门背着太傅少傅,偷偷的窜到御花园内捉蝉。——御花园内林密叶茂,地上蝉洞极多,祖皇、父皇就曾诏命宫女太监们动手捕蝉,以便保持夏日宫中的清雅幽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可捉到数十近百只幼蝉;用水清洗干净后,满满的盛放于钵盂之中,又背着太傅少傅偷偷带回宫内。到了晚间,便吩咐偃灯息烛,命小黄门们摸黑拿油煎了来吃,大家一个个嚼得满口腻香。唉,那快乐简单的时光,一晃眼就这样的溜了过去,永不复返;唉,造化弄人,如今嫡亲的兄弟之间,竟落到了你死我活、刀兵相见的地步!……”
赵祯双手背后,于绿翼纱帘前木然痴立良久,方复绕室踱了数步,面色似喜似悲,口中高声吟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吟毕,仰首肃面,双泪潸然。
琴老略一思索,正色劝道:
“陛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赵珏自恃太祖后裔,数年来既盘踞襄阳,心怀异志,又招兵买马,广集粮秣,之后更以‘烛影斧声’为口实,公然起军,直欲称兵犯阙,与陛下共做逐鹿之事;如今落败,可谓自酿苦酒,自食苦果。眼下大势已定,尘埃即将落地,陛下倘再念念不忘这些旧事,只怕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依臣愚见,陛下数日来不曾走出祠堂山门,如今叛军兵退,四围空阔,我们君臣何妨去往祠堂外面逛游一周,祛祛心中郁气。如何?”
见赵祯无声的点了点头,琴老又唤了鸽童、贾黯进门伺候着赵祯换上一身清凉便衣,即由郝思文、郝思武兄弟远远护卫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祠堂山门。
数日来为叛军所围,仄居祠中,一口气憋在肚内,精神又高度紧张,倒也未觉什么;此刻骤然间走出祠堂山门,赵祯琴老顿觉眼前阳光明丽,灿灿若银,且有东南风迎面拂来,飒飒的抚动着衣袂袍角,令人呼吸舒畅,心旷神愉。叛军刚刚退去,远处的沃野田畴里,便有了耕播劳作的村男乡妇,牛铃叮当,喝唱悠扬,一派久违了的人间烟火气息。徜徉许久,赵祯和琴老方徐徐就步,穿越柏林,南向而行,迤逦走约三五里地,两人便攀上了濒临湍河古柏森森的高阜。
站在高阜南端,头顶浓浓碧翳,放眼南向望去,叛军军营连同绣着“大将军赵”的纛旗早已不见,唯余座座断垣残壁,株株枯树老枝;无限的凄冷孤寂中,又有几缕钢蓝色的淡烟冉冉飘向天空,想来大约是逃难的村民复又回到了旧日家园。琴老边望边道:“陛下,赵珏尽管兵退襄阳,然除欧阳忠雄外,实力其实并未大损。斩草须要除根,!依臣之见,莫如传令各路军马立即加速行进,务于六日之后会师襄阳,一鼓作气,将叛军有生力量统统消灭净尽……”
“朕岂不知斩草除根为长远大计?”赵祯双目微眯着望向南方,半晌方才嘬嘴皱眉,吞吐而言道,“然赵珏毕竟系朕骨肉至亲,又兼儿时情谊深厚,朕思来想去,总是狠不下这个心来啊!当日叛军虽然将‘张巡祠’包围得水泄不通,但却从未以兵刃为难过朕,这里面不能不说有赵珏的原因呢。——这样吧,飞鸽传令,命黄成简、柴宗庆略作休整,三日之后率先进兵襄阳,侵扰叛军,使其无暇全力加固城防;待京师、洞庭两路大军抵达后,便即发起总攻,消灭叛军有生力量。……朕、朕明日便起驾返京,静候佳音吧!”
琴老刚好步至一道透荫而射的光柱下面,闻得赵祯之言,转身过来,双目盯视着赵祯面色,捻须而笑道:
“战事虽近尾声,然襄阳城内连同西山大寨,尚有叛军几近六万余众,又呈以逸待劳之势,而京师、洞庭两地精锐则千里驱驰,待至襄阳城下,必成强弩之末;倘若稍有差池,一战失利,恐局面必复改观矣。夫战之道,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陛下既云斩草除根,何不御驾亲征襄阳,一鼓作气,荡平匪寇?当年先皇亲征北朝,驾临澶渊,士气大涨,连败强虏,就连契丹百胜强将萧挞览亦成箭下之鬼,最终威压敌方,迫其结就澶渊之盟,由此开创了我大宋皇朝数十年的清平盛世。今陛下倘能仿效先皇,御驾亲征,则必能鼓我军士气,灭敌寇威风,一举将襄阳余匪剿灭净尽矣!”
说至这里,琴老俯身过来,口气亦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至于赵珏和雯雯郡主嘛,陛下说过,既为至亲骨肉,又有儿时情谊,自当于城破之日,法外施恩,格外保全;陛下若不亲征,只怕城破之日,乱军一拥而入,赵珏和雯雯郡主倘或负隅顽抗,死战到底,则将有不可言之事发生矣!……”语毕双目炯炯的望向赵祯。
赵祯凝目望着琴老面前那道略显倾斜的光柱;光柱中,万千微尘浮埃正在悠悠荡荡,飘然飞舞。沉默移时,赵祯忽然面显肃穆沉重之色,昂首亢声说道:
“兄弟情谊,不过小节;社稷存亡,方是大义。赵珏太平盛世骤然起兵,致万千生灵骤陷泥涂,便是上天也不肯容他;朕更不能因私而废公,纵敌遗患,自酿千古大错。朕这就御驾亲征襄阳。凡事既要尽人事还要看天命;城破之日,赵珏和雯雯郡主能否保全,朕虽勉尽心力,但也要看他们两人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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