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二收回视线,心跳已经变得平稳无比。
虽然一切都变了,然而总有些东西,没有变。不被人察觉的细小之处,他在那里。
仿佛还对她笑,花儿别怕啊。
“民女遵旨。”花二抬头直视赵胤,目光平静,毫无躲闪。
赵胤长身玉立在书橱前,也静静地直视花二,他有一瞬的震彻,旋即变为疑惑,然后就在疑惑里,或浓或淡地徘徊着。
他走进花二,俯下身来,像研究个什么东西,仔细地盯着女子,每一寸都和记忆相比较,终于,他直起身,龙盘虎踞的眸子里,有莫名的暗流。
“你可知,朕的皇位是如何来的?”忽的,赵胤问了这么一句。
“天家之事,民女不敢妄言。不过,如今海清河晏民生安泰,陛下必是承上天之意,应万民祈望,才继圣人之位。”花二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赵胤盯了她一会儿,唇角一咧:“呵,一个个睁眼说瞎话呢。朕不傻,三年前的事,没必要瞎糊弄。”
赵胤顿了顿,看了眼花二,后者温驯地跪在地上低头敛目:“你可听说过,四月宫变?”
骤然幽幽一问,男子顿时目如鹰隼,锁定了花二,可惜,后者看不出半丝异样。
“略有耳闻。民女愚钝,愿闻其详。”花二像个好奇的乡野村民,恭敬拜倒。
“三年前的四月,周哀帝无道,民生多艰。所以朕,哦不,当年,我还是右相,发动了宫变,控制了帝宫。周哀帝气急攻心,当晚薨了。我为他定庙号,举国丧,然后自己登基为帝。”
赵胤伸出手,抚摸着一盆牡丹花,语调仿佛从时间深处传来。
宫里是不会有落花的。不吉利。所以在花朵快衰败时,就有宫人拿剪子把花剪去,或者直接去暖房换一盆新的。
这违背天道规矩,耗费银两的举动,却是大周帝宫的规矩,就图个千秋万代,花开不败。
改朝换代,胜败兴衰,不变的,永远是繁花似锦。
赵胤一笑,目露惘然,这盆牡丹不败,不知是三年前的花儿,还是他此时看到的花儿了,变的,只有人罢了。
“当年那场宫变,周哀帝的禁军殊死抵抗,两方冲突,死伤三千余人。最后我赢了,清点人数时,死的活的,我的人,哀帝的人,都能一一对上。除了四个人。这四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般,竟是半点踪迹也无。为稳定天下民心,我只得令史官封笔,认定这四人薨逝,为他们拟了谥号。”
赵胤顿住,再次紧盯住花二,女子谦恭地跪着,听得很仔细,眸底那一丝好奇都毫无破绽。
赵胤的疑惑更浓,还夹杂着一丝失望,自己看错了?还是自己记错了?
“那四个人,其中两个倒无所谓,都是做奴才的。另外两个,就有些事关重大了。”赵胤猛地摘下那朵牡丹,蹲下身,放到了花二面前。
咫尺之间男子的眸,精光内敛,刺穿一切。
“民女斗胆好奇,那两人,是谁呢?”花二拈花一笑,天真无邪。
赵胤的语调忽的变冷,眸底翻起滔天巨浪——
“一人,是周哀帝的嫡长子,谥,贞明太子。”
花二貌似讶异地掩唇,眨了眨眼。
赵胤死死锁定了花二的眸,一字一顿从齿缝迸出——
“另一人,是周哀帝的小继后,谥,悯德皇后。”
上书房的空气,瞬间凝成了冰块。
死寂,诡异的死寂。两个人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玉漏一滴一滴,撞在人心尖上。
时光涌,悲辛莫道当年事。记忆河,不渡两岸未亡人。
忽的,花二一笑:“还有这等秘辛?民女和没见识的下民们,都以为有了谥号,人就早没了呢!”
赵胤微微眯了眼,花二敛了笑,连忙惶恐地拜倒:“民女……民女说错什么了么?陛下恕罪!恕罪!”
赵胤看着伏在地上花二的脑门顶,眸底的夜色渐渐退了回去:“时至今日,那四人都杳无踪迹。但自兹南边传闻,呵,有鼻子有眼的,说他们隐居湘南,事农桑,闲云野鹤。老百姓都信进去了,称为湘南野史。”
“湘南野史?是传得厉害,民女亦有耳闻。”花二恭敬答道。
“罢了。今日召你来,不过是听说你家铺子,为皇后生辰献了花样子,皇后喜欢,朕意在嘉许。去领赏罢。”赵胤转过身,送客。
“民女告退。”花二跪安,退出殿外,有内侍迎上来。
“恭喜姑娘。”那内侍笑得谄媚,递过来一匣赏银。
花二道谢,一福,倩影便消失在帝宫尽头。
原地剩下那个内侍发怔。只因他刚才碰到女子的手,竟然冰冷到吓人。
而在另一厢,进出帝宫的承天门角落里,一辆青呢银簧的马车已经停了很久了,不知在等什么。
见得那捧着一匣赏银的倩影出宫来,一个小黄门立马跑到马车旁,低语:“殿下,花二姑娘出来了。”
“嗯。”车内传来赵熙行的声音。
小黄门会意道:“殿下,姑娘好好的,没见着伤,也没甚忧色。圣人应该没有难为她,或许就是嘉许她家铺子为皇后画样子罢。”
有片刻寂静。一只修长的指尖从内伸出来,探着车帘子,似乎想掀开,但滞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回宫。”
淡淡两字传出,小黄门一愣:“殿下不是原本去大理寺,现儿只是顺道停一下么?这就……回了?”
车内没有回应。
小黄门等了一会儿,遂不敢再多问,车轱辘吱呀,便消失在了金碧辉煌的夕阳里。
六月,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翘飞上山。
自从又被东宫召又是圣人召的事过去,吉祥铺似乎恢复了宁静。打花样子进献东宫后,盛京的一些官家都来吉祥铺画样子,铺子换了绸缎幌子,生意愈发红火了。
花二很快将姓赵的忘在了脑后,一个帝宫金阙,一个乡野小镇,好像在两个世界。
阿巍勤勤恳恳看铺子,花三忙着习武约人打架,婆婆絮絮叨叨剥豆角腌酱菜,这样的日子,她花二已经很满足了。
这日就是花三的弱冠礼了。吉祥铺做东宴请乡邻,食案摆了三条街,好不热闹。待夜幕降临,宾客散去,几人才关门起灶,晚膳作了家宴。
四人围坐在一起,家常小菜,二两小酒,烛火下欢笑声声,阿巍和婆婆都喝醉了,胡乱嚷嚷。
“我还能喝……当年我作上将军时,喝遍三军无敌手……喝!”阿巍东倒西歪。
“我家三哥儿长大了,今儿多少姑娘觑着他看……得相个好小媳妇儿,拿媒婆册来!”婆婆老当益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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