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宗先生……它们……它们来了。”霖箬半曲着身体用手扶着膝盖,可是发现自己的脚居然怎么也动不了,不经意间一阵抽搐从腰间直惯头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自己所熟悉的词汇里没有一个可以去描述。
只觉得脚踝一失力,身体就要缩下去,幸好吴观已经把柳离情交给了瞬莹照顾,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拉住,低声的在他耳边说了句:“别慌,在我身边就是。”
霖箬虽然连连点头,但吴观看出现在的他已经失了主意,用手重重的捏了他的肩膀一把,叮嘱到:“打起精神来!”
可霖箬如何能打起精神?在这样只以消灭和杀戮为目的的行尸面前,他纵有万谋,也无一计可施。
栗歆筠一贯如星空般沉寂的脸上,突然眉头紧蹙,他左手微微捏成了拳头,在身前的桌上一磕,便站了起来,径直走向门边。一边走一边从青囊里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了一张符咒,在空中划了一个十二角星——那是星裔神斗曜的符号,然后从他的指尖飞出了无数的流星状翠绿色亮点,拖着长长的尾巴盘旋在他的周围,就像是萤火虫一般。
只见他指向门的方向,其中一些亮点便飞速的从窗上的雕花处冲破明纸,飞了出去。众人只听一阵错落有致的当当声后,刚才门外尸蜂振翅的声音消失了。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猛地拉开了大门,将他们与血魃之间那道自欺的屏障彻底打破了。
客栈里所有人终于目睹了那亡者的大军。方才还只是站在壁障外的往生之众,因为鲜活猎物的现身,开始慢慢的有了动静。
先是其中一个将歪斜的头部用及其卡顿的节奏扭正过来,它血肉腐融的半张脸上唯一的那只血眼死死地盯着宋瞬莹的方位。抬头时暴露的颈椎骨关节咔咔的摩擦着,然后从那已经空无一物的喉咙深发出了怪异可怖而又沙哑如咯痰一般的嘶吼。
这一声嘶吼如跌入池塘的石块,划破了死寂,激起滔天巨浪。那死人堆里开始嘶叫不断,骚动起来。有的不停用身体推挤着栗歆筠设下的那层护壁,直到整只手从肩膀上脱落却依然没有停止;有的用头猛烈的撞击着,最后整个头碎成几瓣从残缺的颈骨上噼里啪啦的滚进了看不见边的血魃群里,但那空荡荡的颈部丝毫不觉,继续卖力地撞着;有的用他们已从血肉中剥离而出的指骨抓挠着。
而身处后方的那些血魃也不甘于后,正踩着其他血魃的天灵盖和肩膀,快速奔跑着扑向那个屏障,对途中踩掉的那些手脚骨头,似乎毫不在意。不一会儿,灵障外的血魃就垒到了二人多高,他们一次次的碰撞只让灵障炸出耀眼的白光,如同随时都会破碎的琉璃。
“啊!”很多人都尖叫出来。
“妈呀,这都是什么东西?”
“是鬼吗?”
“肯定是冥渊的鬼都被放出来了!”
“我还不想死……”昭阳虽然胆小,但毕竟也是见过些阵仗的人,他紧盯着外面那些鬼魅,生怕它们突然扑了进来。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张造户符,走到栗歆筠身边很隐蔽的把符放到了那星见手中,小声说到:“先生想必有办法,只要我能出去,这符里的东西就是你的。”
可是栗歆筠一抬手就把那符用灵火给点了,眨眼之间只留下了一片灰烬落在地上。转过头用极其威压的眼神盯着那商人。商人只好默默的退了回来,挤进了那个用符咒和灵线隔出的角落。
“先生怎么把门打开了呢!这样那些东西不是就冲进来了吗?”有个妇人惊叫起来。
“怎么你认为现在挡住他们的是金槐子还是这道门?反正呆会就要肉搏,倒不如现在先想想等下怎么能挡住他们牙口!”霖箬似乎还没听过这个医者仁心的阳宗先生用过这样的口气。
可那星见就像什么都不怕一样,一个人就走了出去。径直到了那护壁与血魃的交界处。那些血魃因为他的到来反而更加骚动起来,张牙舞爪一通乱挠,直扒拉得那里的护壁闪光不断。众人皆见他伸手探了探那护壁,将四周环视了一遍,然后走向客栈大堂。
霖箬的目光一直随着栗歆筠。直到他走进门来,才发现了那门板上竟然齐齐整整扎着数百只灵枢素问针。而每一根针的下面都是刚才那些尸蜂或者尸蜂的残肢。
一股希望涌上心头,果然是有办法击杀这些东西的!
霖箬急忙上前查看那些针,吴观也看见了这一幕,连忙问道:“阳宗先生,既然你能制服这些尸蜂,那同样的办法是可以制服那些东西吧?”
宋瞬莹也看见了,便接着吴观的话问了下去:“是啊先生,如果有办法,那么其他宗派的术法有没有同理之术呢?”既然魇师可以用自己的术来模拟,那么音见和剑客应该也可以,这样胜算便多了几分。
“我看不是‘制服’只是暂时‘制住’。”霖箬摇了摇头,他很分明的看见了那些被针钉住的尸蜂,依然在扭曲挣扎,有些几乎要把自己撕碎了。
栗歆筠来到柳离情身边快速蹲了下来,手中一颗种子状的光芒落到柳离情的肚脐处,两片嫩叶就伸长出来,不一会儿便长成了一颗树苗。那树苗的枝叶快速生长着直到形成一个树状的法阵,覆满女子的全身。然后盖住女子头部、四肢、以及心脏和肺部的树叶就随之枯萎了。
星见的眼睛微眯了眯,发出了明显的叹息。这是“正行周天术”。
瀛洲的传说认为人都脱胎于神树,就发明了这个术法用来检查人身体内的灵能波动和生命状况,是每个医士和星见都会的法术。显然看来柳离情的状况并不乐观。
“确实只能止住。要真的杀死血魃,只有两种办法。如果把血魃看作一种瘟疫,那么它会有一个源头,这个源头就叫做‘魁’。它通常隐藏在一群血魃之中,肉眼看上去很普通,不过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而魁有一个弱点。”说着这个星见一边还在认真给柳离情检查着,一边已经从他的幽云莲花冠上取下了一根陈旧的木簪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用手指了指,乌黑的长发就这么飘散下来。
霖箬走上前去,只见那木簪看起来很老旧了,尖头处已经被磨损的十分光滑。簪身通体深棕,布满了小小的坑洞,那些坑洞新旧不一,有些地方像是用利器挖去的。那木头的纹理里似乎有碧绿的光线在缓缓的流淌着,那光线很细微,需要很认真才能看见。而在簪头雕刻的朴素的卷云纹旁,居然长着一个小嫩芽。
“这是无根之木?”霖箬看出了端倪。
栗歆筠点了点头道:“也是在坝下偶然发现的。那血魃是无生命之物,而神树大椿则是瀛洲所有人生命的支柱。有这样的克制并不奇怪。好在这根发簪我是从来不离身的。只要用它插进魁的眉心,就可以把魁消灭,魁一死,剩余的血魃就会变成尸体。”
“但我看这群东西就一个样子啊。难道等下我们交手时,还要问问看它们哪个是魁?”霖箬真是佩服宋瞬莹在这个时候依然能说出这种能噎死人的话来。
“是啊先生,魁到底有什么区别?”吴观这句话的语气有些意外的着急。他刚才一直盯着大堂里的那朵灵莲,而那朵莲花已经少了四片花瓣了。
“我不知道。每次都不一样,”栗歆筠正在用剩余的银针封锁住柳离情的十二**,并辅以子午捣臼之法,暂缓虚切的蔓延,“在我的记忆里,有些时候那魁是能看见东西的,有些时候是能说话,有些时候甚至能悬空,这不一而论。”
到手的希望,就又这么轻飘飘的远去了。宋瞬莹突然有些乏力,双腿一软瘫坐了下去,自己的幻术对于这些根本没有脑子的家伙,是肯定不起作用的,而门外那些东西,至少也有几千只,如果众人要一边求生一边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先生所说的第二个办法是什么?”既然有第二个办法,霖箬就没有死心。
“没有用第二个办法的条件,”栗歆筠说到,“两百年之前,最后一块树魄就已经用来做了圣君的冠冕,没有树魄,第二个办法就不起作用。”
吴观接着说:“要是二师兄在这里就好了,他手上‘六合软虹剑’的左锋便是树魄打造。”
“那也是唯一一块存在民间的树魄了。”
“你们说的那是什么呀?”宋瞬莹问着。此时霖箬一直沉默着,长久的没有说话。
“是瀛洲记录中的天外之石,”很多高级的丹学术上都有很完整的矿产记载,这些霖忆是看过的,只听他解释说,“不是瀛洲本土的矿藏。历史上记录在案的屈指可数,大多都在争夺中遗失了。因为这个石头有个很逆天的能力,它可以放大持有者的术法能力和效果,不受灵能储量的限制。”
“最好还是想想怎么分辨魁吧。我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女人到底要不要救,如果救了她,这五朵莲花的灵力肯定就散尽了,如果不救,她就会变成外面那种东西。”栗歆筠催促着众人早做决断。
“我不同意。本来让她进来就是个很冒险的事情,刚才谁放她进来的,谁想法子安置她!凭什么一个人的决定要让大家来担后果。”那算盘精原来一直在侧耳听着他们的谈话。
“就是啊,有能力管就要管到底啊!”昭阳的话一说完,很多他的仆役和客栈那群人都开始小声议论着。
“你不说话就像死了,一点贡献没有;一说话又像白痴,扰乱人心倒是字字珠玑,简直让人倒胃口。”宋瞬莹实在是厌恶透了这个贾国人,也没有必要阴阳怪气下去了。
“你们几个,”霖箬指了指身边的仆役,“把刚才说话的人都请到房间里去。特别是这个白痴。有什么动静都别让他出来咯!”
“你!狗仗人势是吧?”昭阳一听这话便急眼了。
“昭阳,你最好希望我们都别活着。不然你这句话,等我们出去了会让你比活着还难受。做人做到连虫豸都不如你也算占头分了。”霖箬突然觉得骂人是一件那么舒服的事情。
宋瞬莹带头吹着口哨鼓起掌来。可就这么一鼓掌之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对栗歆筠道:“先生,你尽管为她治疗吧,我或许有办法用最少的灵力给每个人都做一个护罩。”
栗歆筠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自己尚且不能说有这个本事,这个姑娘会有吗?手上此刻不能有丝毫停下,柳离情的灵树枯萎的越来越快了。他便赶快抬手将莲花的灵气导入了柳离情的身体。随着灵气的灌入,树的枝条渐渐舒展,叶子也次第长出,活力一点点恢复了过来。但那堂中的莲花却在以极快的速度凋谢着,瞬间花瓣又湮灭了四五瓣。
宋瞬莹连忙到了柜台前,翻动着账本仔细清点着记录在册的人。吴观也走到她身边,问道:“你是准备用那个术吗?不过人真的有点多啊。”
“是挺多的。有没有效果是一说,整个施法过程中我还不能动,得有人保护我才行。”
“哥哥,”霖箬一把将霖忆拉到一旁,小声问着,“你身上还有纸鸢灵吗?”
“你想叫父亲搬救兵?”
“对,纸鸢灵从这里到临墨大概需要一天,八君山上有一队驻防的青帝军流羽营。他们的五箭之一就是用无根木做的治疗箭,到这里大概也是一天。如果我们能坚持过两天,青帝军乱箭射光这外面的怪物就可以了。”原来霖箬刚才很久没有说话是在盘算这个事。
“这也是个办法。”霖忆拿出了一张画着青鸦图腾的白纸,然后把用霖箬从柜台上取来的笔墨写下了求救的书函。落笔后将纸放在手中,它便自动叠成鸟的形状,伴着铜铃声飞了出去。
那纸鸢灵并不被护罩所阻碍。两兄弟看着它轻巧的飞过了血魃群的上空,那样清脆明晰的铃声似乎没有引起血魃群的注意,霖箬的心这才放下来。可就在那时却发生了意外——一小股血雾仿佛活了一般,朝着纸鸢灵扑了过去,一瞬间,那纸鸟便融化在了空中,一点渣都没有剩下。
“怎么会这样?”两兄弟异口同声道。
“那纸鸢灵是带血之物,血雾追踪的就是血气。”栗歆筠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已经知晓了两人刚才的行动。
宋瞬莹和吴观那边似乎也数清楚了,“加上两个孩子,一共就是四十七个,我的能力勉强可以。”
“你尽管试吧。我守着你。”
宋瞬莹点了点头,然后上楼取来了瑶君琴,盘坐在柜台之后视野比较隐蔽之处,然后弹起《大梦初晓》。曲调和煦悠扬,又变化端,优美犹如山水,可惜了此刻众人却无暇欣赏。那乐曲声响于这夜空中已经嘹亮非常,霖箬有一些担心会引发尸群的躁动。可就随着那幻妙的乐声,一群玫色的蝴蝶从柜台里翩翩而出,以轻盈的舞步分散开来,有些飞到了堂中,有些飞向了房间,有些甚至飞到了楼上,直到所有的人身边都有了一只蝴蝶。
那蝶舞芬芳的景象充满了生的气息比之外面地域般的光景简直天壤之别。霖箬碰了碰那只蝴蝶,手指便穿过去了:“原来这就是娉国的晓蝶术。”
那蝴蝶并不是实体,而是宋瞬莹的发散出体外的灵力所化,娉国的音见通常用这些灵蝶来激发周围环境光影的改变,来造成大规模的幻术,通常一个人就可以让二十多人陷入幻觉。
吴观见宋瞬莹身体已经无法行动,灵魂已经开始沉睡,沉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梦定状态,她的手不再弹拨。但那琴却继续在缓缓演奏着。
随着一阵音高突然的提升,每个人都发现那灵蝶伸直了口器从周围吸取着什么,然后停在了各人的肩头。
霖忆也郑重其事的从腰间取下了自己的如意袋,从里面拿出了四五十个各色的米粒状弹丸,一把抛了出去。其中黄色的弹丸一落地就长出了腿,抱着红色的弹丸如同蜘蛛一般飞快的钻到了地下;而青色的弹丸则变成了纸鹤飞在高处;白色的弹丸嘭的一声随着烟雾炸裂开来,变成了一只只浮在空中的孔明灯。
随后他又向宋瞬莹和柳离情的地方各抛了一把杂色的弹丸。
“不知道这些小玩意儿会不会有用,但是我也只有这样的本事了。”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霖箬往瞬莹那里走去。
吴观一直注视着那朵灵莲上最后的花瓣,看它开始摇动时,他紧了紧手中的剑。从怀中掏出一张六角星形状的符篆,往剑圣上一过,那透明的剑身顿时生出琉璃色的光线。
栗歆筠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灵蝶,恍然大悟:“难为姑娘想出这样的办法,或许我们还真能活下来。这个术或许我可以再完善一下。”说着那些萦绕着他的微小流星便如划过夜空一般四散开来,附在了每一只灵蝶上。
那灵莲的最后的花瓣终于是无可挽留的在一阵挣扎后脱离了莲台。随着一道剧烈的光芒,护罩如同玻璃一般,碎成片片灰烬。而那早已按捺不住的血雾,就是亡者们的先头兵,如洪水泻闸一般,朝着那孤岛呼啸而来。
这一切像极了五百年前坝下的那个深夜,那天一个年轻的风族人在栗歆筠的耳边给他唱了一首歌谣:
“无言的骊山,下马坟;
春锦的女儿,还在等;
怀抱石牌痴痴问。
何处寻她心上人。
直到相逢不相认,
她也进了安魂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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