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库里的气氛有些凝住了。
薛京仍然低着头,轻轻地转动那枚发光的戒指:“本司除了巡视六部政事,还受命稽查一切私藏、私售灵源之事。里正你可知道?”
不待答话,他又把手举高:“这戒指乃是陆相亲赐,遇灵而显。查找灵源、测试灵力,一直很好用。”
薛京盯住默然不语的安洛勇,踱着步子慢慢靠了过来:“安里正,你看这……?”
里正的嘴唇动了动,似欲张口,却半晌没出声。
“大人,我认识这光。”
薛京停下脚步,嘴角微微弯出一个弧度。他回头看着一直跟在边上的柏夜:“说来听听?”
柏夜眯着笑眼,重复了一遍:“我认识这绿光。”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奇怪的短柄平头铁锥,轻松地划开堆垛中的麻包。
一些灰白色的渣滓冒出破口掉到地上,沉郁的酸臭味顿时弥散开来。
薛京大人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鸟粪。”
柏夜弯腰拾起一块拳头大的渣饼:“启禀大人,这是积好的粪肥。专给茶田施用的。”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应该是随从们被熏着了,偷偷掩鼻捂嘴。
安里正直愣愣地看着麻包,身子有些摇晃:“狮头雁每年春天不远万里从西陆迁徙而来。粪饼金贵得很,酵好摊晒的话,就会……”
“就会发出戒指上这种绿光。”柏夜过去扶了一下安伯,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
身后一个随从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管你是灵石,还是鸟粪。只要含有灵力,一概只许官家收储。你们怎敢私藏私用?”
说着上前就要拽麻袋。
伸出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麻袋上印着一枚的徽记。那是大澜皇室的标志。
随从抬头,印着同样徽记的麻袋垒成了一堵墙。
“江氏商会有朝廷特颁的敕令,搜集来这些粪肥,专为种植我们山上的雾隐茶。”柏夜的眼睛眯得更弯,“大人,那是贡茶。”
薛京的宽脸上终于还是显出了丝尴尬。
表情的细微变化都落在柏夜眼里,他不由暗道侥幸。
此番军情应该很是紧急,江家全力以赴配合前敌司运输粮草,一时顾不上自家的事了。
这监察司的大官却不知道闻到了什么味儿,竟趁这时候跑来抄检江家的仓库。
幸亏早有信报传来。村里尽量做足了应对之策。
幸亏江家考虑周全,给灵肥都打上了皇家的旗号。
柏夜自幼灵台通透,心思敏感,即使是应对这个不知根底的老油条,也还不算太吃力。
眼下他更担心的,是安伯。
安伯的情况不对。那枚戒指有问题。
正想着,安里正忽然打了个激灵,眼神仿佛清明了些。
他抚额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地看了柏夜一眼,随即向薛大人拱手:“今年的贡茶已经送进宫里,宰相大人和六部尚书也都有一份。这茶久喝会清身健体。不如咱们下山,大人赏脸品上一品?”
有些委顿的薛大人一言不发,往外便走。随从官员们也跟着鱼贯而出。
柏夜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安伯没事了!
刚才的气氛实在是有些紧张,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大官,安伯又突然失态,还好自己随机应变搪塞了过去。
心情骤然放松下来。他的脸上还努力维持着淡然的微笑,但越来越感觉,被汗水浸湿的袍子,把身子箍得哪哪都难受。
安里正坠在队伍后面,悄悄拉住柏夜的手臂:“你别陪着了。去忙你爹那边的事吧,别误了时辰。”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纯黑色的蛟皮小囊,塞给柏夜。
年轻人的汗一下子就彻底发了出来。敢情您老一直揣着这么多灵兽晶核跟人家转悠呢。
这真的是……
安伯看着柏夜直勾勾的眼神,会错了意,于是摆手道:“放心,不会再着道了。”
“忙完了回客栈,给你做长寿面。”里正的身影停在了洞库门口,回头轻声说,“生日快乐!”
柏夜愣了一下,旋即会心一笑,低头走出了洞窟。
“生日快乐”这不通文法的四个字,是柏夜独享的祝词,村里的人们只对他一个人说。
这四个字,是当年父亲追求母亲时,用秘术焰火打到战场夜空当中的。
虽然事后父亲大方地承认,那是抄袭来的想法,但效果却出奇的好。
当天晚上,澜国和蔚国的十几万官兵停止了互相袭扰,最后干脆偃旗息鼓了小半个月。
小时候,慈姑姑跟他念叨起这四个字的来历时,脸上总会挂满羞赧的笑容,那情形柏夜一辈子都不会忘。
柏夜是听着父亲的传奇长大的。但还有很多事情,长辈们一直都语焉不详。
他天性淡泊,从不会勉强谁做什么事,但好奇心还是有的。
而且很强。
好在有父亲留下的一屋子笔记。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每天躺在屋里翻检,尝试着勾勒出当年的情形。
思绪只被带跑了一小会儿。抬头瞅着那群下山的背影,柏夜的头又开始疼了。
安伯还得继续应付这些监察司的人。
领头的那个大官绝不简单。在山路上相遇时,便已感应出他也是个修习秘术之人,在山洞里更一度举手投足之间便自生威压。
那戒指也有古怪。什么所谓“遇灵而显”肯定是幌子,安伯揣着一袋子晶核带他们上山,那戒指该显灵早就显灵了。
安伯刚刚就被那灵器摄住了。能让安伯着了道,真是高手。
柏夜忽然有些脸红。真难为安伯了,村里急需他协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去关南大营服劳役的人家已经安排了三轮;新挖的三座粮窖还没完工。
为了给临时运来的军粮腾地方,茶瓮都临时转移到了各户家中,但温度湿度都不够理想,品质恐怕会大受影响。
江家商队很快便会来收夏茶,到时候万一挑刺甚至拒收该如何是好。
可安伯恢复过来想起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自己的生辰。
想着这些缠头裹脑的糟心事,这个生辰也没什么心思庆祝了。
不知不觉,已经沿着隐秘在草丛中的山道,一路爬到了旧镇。
早年间芳邑的规模比现在大得多,村民们大都聚居于这更高处的山间旧镇。百十间石屋层层叠叠,窗口凿得很小,屋内几乎不见阳光。
不过,柏夜出生那年,玉澜山曾经发生过一次剧烈的山崩,旧镇水源被毁,只剩下一眼温泉。村民分批向山下迁徙,开垦新的梯田茶山。慢慢地旧镇也就荒废了。
柏夜却是每十天都必须要来一次。
他轻车熟路地闪进了旧镇广场角落里一道隐秘的石缝之内。
石缝之内是一座暗洞。岩壁打磨得异常光滑平整,足有二十尺宽窄,穹顶也有二十尺高。一路笔直延伸到底,约摸二百步长。
洞里塞满了许多列高低错落的粗大铁管,构成了无数缝隙曲折的狭窄空间。
洞顶之上每隔十步就镶嵌着一块脸盆大小的红色萤石。不时有高温蒸汽从管道上的气孔中泄出。洞里充满了暗弱的红色气雾。
面前搁架上摆着一面旧木盾,硬木板外缘简单地箍着铁条。
柏夜轻叹了口气,提起木盾,缓缓调息,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他的目标在二百步外暗洞尽头。
七年来,他每隔十天都必须穿过暗洞,将安装在洞底的巨型转轮,扭转十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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