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答应过,今天一整天都会陪着他。
果不食言。
使衙也有内厨,管做衙内属官们的午食。今日世子与大小姐都过府议事,延宕至酉末方散,内厨赶紧整治了一桌小宴送来,就摆在世子处理公务的松涛楼内室。
松涛楼四周遍植松树,树龄都在百年以上,树干粗大,树枝虬结,针叶浓密,便是白天大太阳下,也遮得楼里一片阴凉。此时天时已晚,室内更是昏暗,小厮掌了灯来。
归义侯向来崇简,使衙内不许用白腊,只用普通桐油灯盏,照不过尺寸之地。
室内生了火,安舒摘了面纱,解了狐裘,递于一旁服侍的小厮,一面举步入内,一面口中问道:“龙兴寺可有回信过来?”
“还没。若是我们用过晚饭,还没有回信,便只好劳烦你,再陪我跑一趟龙兴寺吧!”
曹宗钰伴在她身边走进内室,在木榻上对面盘腿坐下。榻上铺了氍毹,桌上摆了熟铁雕花风炉,上面坐了个银锅子,里面煮了白花花的汤,正咕噜噜冒热气,四周细瓷盘子里乘了片得极薄的兔肉獐肉羊肉之属,用酒酱椒料腌着,颜色鲜亮艳红,又有一钵松茸菌菇之属,几碟干果鲜瓜。
安舒观其色,辨其味,深吸一口气,挑眉笑道:“使衙内厨出品,倒是不凡。难怪你平日都不肯回府用餐。”
曹宗钰笑道:“你道平日里能有这般鲜香货色?这是他们今日见大小姐芳驾亲临,特意做来孝敬你的。我这算是沾了你的光。”回头看了看门口两个垂手侍立的小厮,估计他们应该听不到自己说话,压低声音说道:“还有,你冤枉我,我什么时候不肯回府了?你明明知道,我……”
安舒打断他的话,微笑道:“吃饭,别瞎说话。”
曹宗钰无奈,只好把已到了嘴边的情话重又塞回去,亲自动手,替她烫菜。
安舒拿了筷子,却不肯自己烫,偏要等着他烫好了一片一片放到自己碗里。曹宗钰也甘之若饴,只顾着替她张罗,或是獐肉,或是菌菇,烫好之后,淋上味汁,方才最后放入她碗里,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她小口小口品尝,心中一片柔软,一颗心似是浸泡在蜜汁里,甜蜜无比,竟是忘了自己也还饿着肚子。
安舒吃得不多,片刻之后便已放下筷子,端了一杯清茶在手,含笑看他动作迅速地自己吃起来。
脸上虽是笑意盈盈,心中却慢慢沉下去。
这等吊锅子的食法,极是繁琐费事,况且目下又是特殊时刻,内厨何必挖空心思,去弄这些日常并不常见的食材?说是讨好她曹安舒,那更是无稽之谈。她跟使衙这边,便是八辈子也难有什么交集,他们讨好了她,能得什么好处?难道还希图她一点打赏不成?
这里面点点滴滴,不过都是曹宗钰的一片心罢了。
再有,今晚本不是必然要在府衙用饭,便是回侯府,虽是晚了饭点,但南院是曹宗钰地盘,他想让小厨房再做上一餐饭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却执意要在府衙里,陪着自己,吃这等费时费力的吊锅子。
萤煌微微,映着风炉里的火光,照着他面容,柔和温暖。他不时望向自己,眼睛里闪着满足的笑意。
安舒捂着茶杯,也望着他微笑。
然而心中却似被一支长满倒刺的藤曼缓慢攫紧,直到整颗心,都插满了细密的眼,那洞眼太细太细,以至于连血液都滴不下来,只有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痛楚,在持续地提示她,原来她的心,也是会受伤,会疼的。
她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想要压住心头的针。
曹宗钰在做什么,她已然明了。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然而曹宗钰太了解她,太会从她眉梢眼角,看出她竭力隐藏的秘密。所以,他很可能已经猜到,自己决心已下,此间事了,便会回返京城。
离开敦煌,离开他。
从此山高水长,动如参商,再难相见。
他没有办法留下她。没有立场,没有资格,没有权利。
哪怕他那样绝望地爱着她。
也不过只能,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小心积攒下所有与她在一起的回忆,留待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反复咀嚼品尝。
龙兴寺里的携手与拥吻,城楼上让她替他带上的羽盔,府衙里陪她吃一顿温馨的吊锅子。
他像一只过冬的熊,仔细地,贪婪地,固执地,往洞内塞进足够多的食物。
以便度过一个看不见尽头的长冬。
“曹宗钰,”等他吃完,小厮也收了锅碗,又上了新茶,退回门外,她方开口问道:“你本想求张隐岱做什么?”
曹宗钰对她这个问题十分意外,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你一定要问么?安舒,我不是想瞒你,但这事关安康,我不觉得,你会对此感兴趣。”
还有一层意思,没有明说:既然张隐岱已经婉拒,再提此事,无疑是对安康的羞辱。尤其是拿来与安舒讨论,这令他有些微不舒服,仿佛这样的讨论,越过了边界,已经侵犯到了安康的利益与尊严。
安舒沉默了一下,明白他话语之下,隐约的指责。却并不放弃,仍然坚持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请求,对张隐岱而言,颇不公平么?”
曹宗钰也喝了一口茶,默然不语。
自然不公平。但他是安康的兄长,总需站在安康的立场,为她的利益争取。
“张隐岱对于令妹,并不负有任何道义上或是礼制上的责任。但你开了这个口,他若是不答应下来,便难免被你陷于进退两难的不义之地。”
曹宗钰垂下眼皮,声音冷淡:“你多虑了。张主事聪明无比,冷静机敏,绝计不会被我言语所困。”
安舒点点头,将茶杯放回案上,望着眼前的男子,油灯晦暗,他又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她放下手,在案几之下,缓缓握紧,口中慢慢说道:“也请你,不要试图困住我。”
曹宗钰霍然抬起头来,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安舒胸口微微起伏,气息急促。既然已经开了头,就没打算停下,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紧紧盯住他,沉声说道:“城楼之上的头盔,今晚这餐拨霞供,曹宗钰,你在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曹宗钰薄唇紧紧并拢,冷如冰刀,眼睛里有灼热的火苗在烧,却仍然一声不出。
正如他了解她一样,她对他心中的隐秘,也一样洞如观火,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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