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慧看见随世子一同进来的女子,不禁一怔,望着曹宗钰,沉声道:“世子,事涉机密,还请……”
“大师毋庸疑心。这是归义府大小姐,火葬之法,便是她提出的。”
圆慧闻言,细细看了看安舒,方才合十躬身:“大小姐智见不凡,老衲敬服。”
三人在禅房中坐下,知客僧奉了茶,躬身退下,带上木门。
圆慧这个院子乃是寺中历代方丈所居,树深院广,曹宗钰与安舒进来时,已看到院中空无一人,此时知客僧人退下,片刻之后,脚步声沿碎石甬道消失在院门,随后又是院门的咿呀声,便知院中仅剩他们三人。
圆慧开口道:“世子下午着人传来的口信,老衲已经收到,因着要做些准备,故而没有及时回报世子。”
曹宗钰理解地点点头:“若是人手物资不足,大师可径直使人去使衙借调。我已传下话去,明后两日,龙兴寺但有所需,无不允准。”
圆慧摇摇头:“倒不是为这个缘故。我听来人传话,世子言道,由龙兴寺出头,引带本地各僧尼寺庙,大办水陆法会,宣讲火葬之利。”
“正是。”看着圆慧沉吟的面容,曹宗钰微微皱眉,出声探问:“可是大师有何难处?”
“世子的计划,固然是周详仔细。然而老衲担心,这等宣教之事,乃是春风化雨的长久之事,骤然之间,怕是极难见功。”
这是明摆着的事,还用他说?病急乱投医,临事抱佛脚,聊胜于无而已。
曹宗钰看了他一眼,心下颇有些狐疑,这位都僧统大人可是在抱怨素日里,官府对推行火葬之俗不甚上心?
虽说这事怎么也怨不到沙洲头上,然而现在有求于人,曹宗钰到底还是皱着眉头,勉强笑道:“大师说的,自是正理。待此事一了,此后释教之中,但有活佛宾天、高僧涅槃之事,节度使衙门一定亲临致吊,以示郑重。”
除此之外,再多的,却也不能做。朝廷自有制度,儒家亦有礼法,沙州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听得他如此说,原本悠悠喝茶的安舒抬眼一瞥,目光中大有不赞同的意思。
圆慧亦是一愕,这才发现,这位心神缜密,思虑极深的世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苦笑道:“老衲不是这个意思。佛门行火葬,乃是抛却臭皮囊,得大清净,大自在之意。不欲因此肉身皮囊,受诸般欲念之苦,不得解脱。然而这等境界,若非我教之人,或是久受佛法点化,实难衷心接受。”
“舍不得,原本便是红尘诸般困厄之一。”安舒轻轻叹息,下意识望了曹宗钰一眼。曹宗钰心头一痛,低头喝茶,避开她目光。
“正是如此。俗家之人,久受礼俗熏陶,于父母血肉恩情,形骸肌肤,无不恋恋。若要他们遽然之间,放下心中这点痴念,那是千难万难。”
佛家有立地成佛之说,便是因为,这一点灵透,看似简单,却是世上千万人都做不到的。能做到得的人,自然已经抵达佛的境界。
曹宗钰挑眉问道:“然则,大师的言下之意是?”
他可不信,圆慧说这番话,全是为了推脱。沙州都僧统若是这般没有担待,那也太让人失望了。
安舒也皱眉看着圆慧。火葬之议,是她提出。现在圆慧这般诉苦道难,究竟是何用意,她也很想知道。
“老衲俗家原本姓宋,名唤智悦。”圆慧突然说道,“自十岁落发,至今已五十有三年。从灵图寺住持转来龙兴寺,任职都僧统,也有十年了。”
安舒与曹宗钰交换了个眼色,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茫然,不知圆慧为何突然说起个人生平。
“虽说忝任都僧统一职,其实平日多承及节度使衙门看顾,佛门在沙洲一地,无论传法收徒还是兴修寺庙,老衲都并无经历多少烦难。”
他话题一下子又飘到都僧统的职务上,安舒朝曹宗钰眨眨眼,曹宗钰也微微苦笑,两人都不约而同,放弃思考这个老和尚的用意,静静听他不疾不徐说道:“百年之前,本地都僧统能够率领众僧,与归义军一道,对抗城下之蕃兵。今日老衲虽不才,若能借以解此危难,却也并不吝惜这一副残躯。”
曹宗钰脸色一变,隐约猜到圆慧的用意,不由得沉声问道:“大师有何打算?”
“世子所谓宣教者,无非以言语打动人心。然而言语之力,终究不如事实本身,来得更有说服力。”
“事实本身?”安舒脸色一白,望着圆慧那张皱纹密布,神情平静的脸,问道:“大师所说的事实,难道是指……”
圆慧朝她点点头,语调徐徐:“老衲意欲后日当着全城之面,集薪自焚,以求涅槃。”
对面两人,显然被这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答案给惊吓到了。安舒目瞪口呆,曹宗钰也露出惊异之色。
“这个,”曹宗钰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大师的良苦用心,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此事还望大师三思而后行。值此非常时刻,大师这都僧统的位置若是换人,只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节,世子无需担心。”圆慧道,“早在三年以前,沙州诸般事务,老衲都已差不多交付令狐法律。老衲身后,令狐法律足可胜任都僧统一职。”顿了顿,又微微笑道:“既是老衲有此提议,总不好让别人去抢这个功劳。”
安舒也皱眉劝道:“大师此举,其意在于用事实劝导人心,激起人心中一点慷慨之情,义勇之气,这一点我能理解。然而便是大师行了此事,又能起到多大作用?若是牺牲了大师性命,却又并无十分效果,那可太不值得了,为智者所不取。”
“值得,不值得,佛门之中,却并无这等算法。在老纳看来,舍却一具早已视为累赘的皮囊,却一能救众生,二能得解脱,正是无上乐事。大小姐与世子都非愚浅俗人,当应为我欢喜才是。”
曹宗钰与安舒相视苦笑了一下,叹息道:“大师这是心意已决,我等再无可劝之机?”
“正是。”圆慧答得甚是肯定,“因此,明日的城中四处宣传,后日的场地人员安排,诸种事宜,以及令狐法律继任一事,还请世子着紧安排,这也是今日老衲斗胆,请世子亲至敝寺面谈的道理。”
“这个自然,大师毋庸忧心,在下自必竭尽心力,安排妥当。”
临别之际,安舒与曹宗钰都朝蒲团上安坐的圆慧深施一礼。圆慧坦然受了,手握数珠,嘴角忽地掠过一丝神秘微笑:“若是完事以后,两位见到任何异象发生,还请万勿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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