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谷形如布袋,四面环山,一道飞泉从崖间垂落,远望如玉石闪耀,故而得名。谷中浅滩密布,水汽氤氲,草丛茂盛,虽因地势狭窄,不利于放牧牛羊骆马,却是消暑避世的好去处。
不过当前节气寒冷,敦煌又已四面封城,此地便了无人迹。
张隐岱藏身于一块巨石后,守着玉泉谷唯一的入口,耐心等待。直到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他纵身跳出,便看到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到得近前,马上骑士翻落下来,正是曹宗钰。
“大祭师便在谷中沼泽深处,宝慧出谷的时候,已经被职方司的人拿下,现在谷中只有大祭司与霍鲁两人。”
曹宗钰点点头,入口处草丛多有倒伏,树枝散落,还能看到零星血迹,可想而知,职方司与宝慧在此定曾有过一场激烈交手。掣了长刀在手,一边与张隐岱迅速往谷中移动,一边低声问道:“霍鲁与大祭司,究竟谁才是安康的香主?”
张隐岱要求不带一兵一卒的原因,他当即便明白过来。一则大祭司及灵石本身过于玄秘,按安舒之前的意见,此事不宜广为人知,以免天下震动。二则关于安康。安康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若是大祭司与霍鲁当中,有一人是香主,为了避免安康心灵崩溃,竟是不能痛下杀手。这等投鼠忌器,颇费踌躇之事,自是参与之人,越少越好。
何况现在大祭司只剩下自家一个孤家寡人,区区霍鲁,不足为患。以他两人联手之力,胜算其实不小,这个险,颇值得冒上一冒。
张隐岱摇头答道:“我不能肯定。当日二小姐被掳之时,我见到的人是霍鲁,论理来说,霍鲁是香主的可能性最大。但他们这燧香过于奇特,又夹杂甚么噬元兽,我可也不敢给世子打保票。”又问道:“曹安舒现在何处?”
曹宗钰本在移动中凝神观察四周,听了这句问话,下意识回头看他一眼,方答道:“安舒已经回去侯府。”顿了顿,微笑道:“多谢张主事关心。”
张隐岱脚步一凝,踩折了一根树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冷冷道:“世子这喜欢替人道谢的毛病似是越发严重了。”
曹宗钰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继续前行。谷中大树颇多,树叶虽已凋零殆尽,枝干却仍虬结伫立,两人纵跃之间,尽量不发出声息,借助树干与石头掩藏身影,一路小心进到谷底。
那里却有一个方圆两丈左右的沼泽,水面漂着干枯树枝,混着黄褐色的泥浆,看不出深浅。边缘生着几株倒垂的怪柳,柳叶已经落尽,枝条干瘪细长,伸入水中。
曹宗钰原本没有注意到那处沼泽,还是张隐岱警惕,拉了他一把,两人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
过不了一会儿,沼泽深处便开始咕噜噜冒泡,这时候,沼泽后方的树林中走出个人来,正是霍鲁。他手里拖着个巨大布囊,匆匆忙忙往沼泽边跑去。那布囊似是极为沉重,地面又树根盘错,极不平整,霍鲁不得不时刻停下步伐,拖拉拽抱,调整布囊的位置,好容易才拖到沼泽边,沼泽处的水泡已经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那一个个泡泡初时如同葡萄,此刻快有拳头大了。
霍鲁也顾不得喘息,打开布囊,从里面不知掏出些甚么,抡圆了胳膊,朝沼泽深处冒泡的地方扔过去。
此时是申时三刻左右,太阳尚未下山,光线明亮,曹宗钰与张隐岱两人都看得分明,他扔进沼泽的,乃是一块块血肉骨头。也不知是人身上的,还是野兽的。
似乎是被血腥之气吸引,沼泽之中,开始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吼,贴着地面扩散开来。曹宗钰听到这声音,最早觉得难受的倒不是耳朵,而是心脏,从脚底传来的震动与耳中听到的声音互相应和,激得心头一阵烦闷恶心,极其难受。回头一看张隐岱,见他一张脸也有些发白,便知他也一样感受。
那吼声越来越大,不过眨眼的功夫,满山谷回荡,震耳欲聋,已经可算是啸声,其中桀桀残暴之意,十分明显。
霍鲁不停往沼泽中投入血肉,不过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手臂似是无力,动作慢了许多,却仍然不敢停止,直到那原本鼓囊囊的袋子空瘪下去,方才敢擦擦汗水,停下动作。
沼泽之中,冒泡声音也停歇下来,一个东西徐徐露出头来。
曹宗钰从石头后小心地伸出头去,初时只看到一个裹满泥浆的轮廓,圆形的是脑袋,似是耳朵的地方挂满泥浆,水流滴答地往下滴落,然后是两边肩膀,然后是胸膛和腰身。
腰身之后,拖了条长长尾巴。
等那“东西”逐渐从沼泽中露出全貌,脸上的泥浆也滴落大半,勉强能看清大致形容时,曹宗钰与张隐岱终于能够明白妙达当日所说的意思了。
这是一张兽脸。
霍鲁举手在胸前交叠,恭恭敬敬地说道:“大祭司,您今日可感觉好些?宝慧上次带回的食物,方才已经全部用完。他此刻紧急出去寻找,晚上就能带回新鲜食材来。”
那泥人一般,半人半兽的大祭司发出一声低沉嘲笑:“霍鲁,你还在做梦呢,一个时辰以前,就在这玉泉谷谷口,宝慧已经被职方司的人绑走了。”
回头朝着张隐岱二人藏身的方向,阴森森笑道:“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大大方方地出来相见?”
霍鲁看着张隐岱、曹宗钰两人从对岸的石头背后走出来,大吃一惊,转身便往树林深处跑去。
张隐岱与曹宗钰交换了个眼色,张隐岱施展身形,沿沼泽边缘疾步追赶。大祭司眼角瞥见,却只是哼了一声,仍然面朝纹丝不动的曹宗钰,一双兽眼瞳仁竖立,绿光闪耀。
曹宗钰脸上挂着笑容,徐徐朝大祭司说道:“多日不见,阁下形貌大异,这一向想是不甚如意?”
大祭司听他讽刺自己,哼了一声:“你们忙活几天,还巴巴地烧了个和尚,就为了大肆宣扬肉身浊重,皮囊空幻的道理,如今却拿外貌说事,曹世子,你这份恬不知耻,可算登峰造极。”
曹宗钰微笑道:“多承夸奖,愧不敢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阁下。这些时日来,阁下的动作,颇给我一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感觉。初时操弄狂风,制造浓雾锁城,又降下满城幻境,那是何等的气象阔大,手腕刚强!在下于彼时,也颇是心惊,不知道大祭司还有甚么厉害手段,要一一施展。”
大祭司桀桀笑道:“能让世子心惊,本座颇感荣幸。”
曹宗钰含笑道:“阁下客气了。然而在下实是想不通,这几天下来,大祭司除了召唤些冢下枯骨,再无其他动静。便是这枯骨,也有破费疑猜之处。阁下若想以此动摇我敦煌城中军民之心,何不尽起妇孺之辈,以男子激发孝义之心,再辅之以妇孺引动恻隐之心,两相配合,在下面临的压力,便要大上数倍,未必便能如此周全。这等失策之处,究竟是阁下智虑不及,还是力有未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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