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加入的这个戏班叫“庆喜班”。
一开始听到这名,南音就琢磨是不是在致敬曾辉煌过一时的三庆班和四喜班?
拜师之后她随口问了班主,班主端着杯枸杞菊花茶,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道:“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叫蹭热度。”
南音信以为真。
直到后来听戏班里的师姐说,戏班有两位祖师爷,分别来自三庆班和四喜班,两位祖师爷联合创立的戏班叫“庆喜班”,合情合理,不能能说是蹭热度。
南音才知道自己被她那个新鲜出炉的师父给耍了。
三庆班和四喜班并列为“四大徽班”,当年四大徽班进京为高宗的八十大寿表演,因为唱法独特,唱腔绝美,迅速称霸京华梨园行,鼎盛时期,甚至有了“戏庄演剧必‘徽班’”这种话。
不夸张地说,京剧的形成,也有四大徽班的影响。
难怪庆喜班经营得有声有色,原来是有底蕴在啊。
南音正在翻看庆喜班的老相册,一边翻一边感慨,翻到最后,还看到了一张很模糊的黑白照。
照片里的人和现在的人有细微区别,男的是辫子头,佝偻着腰,后面坐在软榻上的女人穿着旗袍,头上的首饰很华贵,身份可见一斑。
这应该就是庆喜班祖师爷。
“这张照片至少一百年了。”
班主跨过门槛,他是生角,相貌英俊,动作也有生角的利落潇洒,“左下角的孩子就是祖师爷。”
南音眨眨眼,仔细看了看照片:“左下角是个人吗?
我以为是阴影。”
班主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那时候的摄影技术就是这样,何况相片还保存了一百年,当然模糊了。
别看照片了,我有个想法要和你说。”
“什么想法?”
“我想给你安排一个场,你这么好的功底,不上台,每天窝在后台唱给我们听,太浪费了。”
班主微笑。
南音愣了一愣,连忙拒绝:“我虽然跟您学了快一年的徽剧,但还没到能上台的程度吧?
我现在上台,不是给您和庆喜班丢人吗?”
班主刚训完新学徒过来,手里还拿着戒尺,轻轻敲了一下南音的脑袋:“谁让你去唱徽剧了?
我让你去唱京剧。”
“唱京剧?
这里有人听京剧吗?”
现在还会来戏楼听戏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中老年人听了一辈子的徽调,怎么肯买“外来货”的账?
“肯定没听徽剧的人多,但也会有人听,我先把你安排在大轴,唱几天看看效果,要是不错,再帮你提场。”
班主将戒尺换了方向,由上至下抬起南音的下巴,“在师父这儿白吃白喝这么久,该帮师父赚点钱了。”
南音顿住。
不是因为班主的提议,也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是他说话的调子,突然的儿化音,让她想起了……顾久。
顾久大学的时候,在北京住了四五年,沾了京腔,每次吊儿郎当说话都会有儿化音,她离开晋城已有一年半,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话带了儿化音。
“怎么了?”
班主收回戒尺,“很为难吗?”
“没有,”南音合上相册,淡淡地说,“那就唱吧。”
…… 于是南音就在庆喜班挂了牌。
戏班门口贴了她戏装的大海报,开始做预热。
顾久这段时间也在徽州,每天都会去庆喜班,能远远看南音一眼就满足,看见这海报,虽然海报上的名字是“水苏”,但他一眼就认出是她。
他很高兴她登台,不仅是因为看到她重拾挚爱,还因为他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台下看她了,他当场买了一张戏票。
数着日子到了演出当天,顾久提前三小时出门,走到门口,无意间瞥见全身镜才想到,这样不行,会被南音认出来。
他现在还不敢光明正大出现在她面前。
想了想,顾久又折返回去,又戴上口罩帽子,决定进去了就坐在最后一排。
然而他还是不太懂门道。
所谓大轴,就是在压轴之后的表演,一般来说,戏迷看完压轴戏就走了,所以大轴也叫“送客戏”,更不要说这次的大轴,还是戏迷看不太懂的京剧,走得人更多,到最后没剩几个人,就显得顾久很突出。
顾久生怕南音看到他,只能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
出门前,他不甘心地回头,多看两眼戏台上的南音,心想下次来,一定要打扮得连他妈都认不出他。
又不禁腹诽这些戏迷没品味,南音的戏不好听吗?
就算戏不好听,扮相总是好看的吧?
不值得他们多留半个小时吗?
连累他连老婆都没能看几眼。
……唉,好多年没看过南音扮戏装了。
顾久蹲在酒店里,抓心挠肝地又等了一周,总算等到有南音的场次。
他一改平时的风格,打扮得特别“社会人儿”,豹纹上衣配破洞裤,不仅戴了帽子口罩,还加了一副眼镜,一进去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都没人敢跟他坐同一桌。
这次很顺利,他看完了全场,还定了个花篮送给南音。
彼时南音下了戏,进后台,看到班主就说:“我看我还是别唱了,再唱得砸了你们的招牌。”
班主笑问:“今天留了几个人?”
“七八个吧。”
南音当惯了当红花旦,突然被这么冷落,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班主的性格十分从容不迫,明明才四十岁,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佛系:“大轴本来就是送客戏,人少正常,不用慌。”
“我这已经不是送客戏,而是赶客戏了,这场戏也加在票钱里了,长此以往,肯定会有戏迷骂你们。”
南音摘了头面丢在桌子上。
班主笑笑还要说点什么,戏班里打杂的抱着个花篮进来:“师父,有位戏迷送了个花篮给水苏。”
南音诧异地回头:“给我的?
没搞错吧?”
“没错,是给水苏的。”
打杂的笑了笑,“我们这儿没有送花篮的习惯,我还特意问了两遍,就是给你的。”
南音以前每场戏都会收到七八个花篮,最高峰的时候还收过二十几个,早就见怪不怪,但这个花篮收得却叫她发自内心欣喜,就像第一次登台,第一次收到花篮一样。
班主努努嘴:“你看,还是有人真心喜欢你的京剧的。”
南音忙问:“人走了吗?”
打杂的说:“应该已经走了。”
南音闻闻花香:“嗯~下次他再来听戏,你要告诉我,我得当面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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