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朝堂荒政,宦官弄权,民不聊生。巨鹿人张角奉黄老之术,起兵造反,号太平道,声称能解天下一切疾苦。百姓信以为真,口口相传,竟惹得六郡八州数十万人卖家舍田投奔。两汉王朝四百年基业危在旦夕,乌程侯孙坚不满黄巾贼为害一方,随北地太守皇甫嵩举起讨伐大旗,天下诸侯云集响应。孙坚骁勇无敌,用兵如神,令张角连连受挫,不久便暴病而终。
谁知黄巾之乱方平,窃国之乱又起,董卓自封太师,挟汉献帝以令诸侯,扰乱朝纲,指鹿为马,令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为救受尽折辱的献帝,十八路诸侯群聚,孙坚亦集结于袁绍、袁术两兄弟的义军之下,率领江东虎狼之师勇为先锋,斩杀董卓手下大将华雄于阵前,威震神州。时逢吕布反叛,董卓自知不敌,不得不弃洛阳西逃至函谷关,终为吕布所杀。
大敌剿灭后,义军分崩离析。袁绍袁术兄弟二人借机图谋称雄之事,与公孙瓒逐鹿河北之地,鏖战正酣。孙坚慨叹诸侯权力倾轧,哀民生艰辛之时,竟不明不白地死于乱阵之中。江东义军群龙无首,纷争四起,攻城略地,无一日安宁。百姓备受其扰,不过两三年间,人口锐减,折损百万有余。
距赤壁之战十五年前,即汉献帝初平四年,乱世飘萍,民生疾苦,将星陨落已有五载,坊间民巷中却仍传颂着孙坚先讨黄巾,再伐董卓的义举。百姓们期待再有英雄降世,解救八方疾苦,等来的却只有无止尽的杀伐。
江南僻地,巢湖之畔有一小县,名曰“居巢”,却与众不同,恬然如世外桃源。正值暮春三月,巢湖两畔桃色如烟,湖心正中一叶轻舟,双桨惊鸿,玉人迎风独立,却是一身缟素,想必有热孝在身。
眉宇坚朗如峰,直入青鬓,薄唇微抿,眸色清澈深邃,有如巢湖暗涌之水。此人眉目俊秀如画,身量却是修长紧实,一看便知身怀武艺。小船内,铜剑斜矗,与主人一道,映着碧玉湖水,对影成双。
忽然间,氤氲的湖面上浮现另一艘小舟,摇浆之人急急,匆匆赶上前来,拱手对那人道:“县令大人,孙郎送了拜帖,即刻便要到府邸了!”
原来此人正是孙策自幼相交挚友,时任居巢县令的周瑜。周瑜乃洛阳令周异之子,方及弱冠之年,去年秋日在父亲的主持下,迎娶了司徒王允嫡女为妻。谁知好景不长,岁末隆冬,周瑜的父亲痨病过世,妻子又感染时疫,周瑜衣不解带守在病榻之畔,依然回天乏术,痛失结发之妻。依照孝经道义,周瑜应守孝三年,于是婉拒高官爵位,转任故乡庐江郡居巢县令,并将爱妻迁葬湖畔,以全忠孝,可失去至亲至爱之痛,绝非一时可解。今日挚友孙策到访,算得上是半载以来唯一令他略感慰藉之事了。
周瑜嘴角漫起一丝浅笑,弯身拾起桨棹,驾船向岸边驶去。
居巢县城,东市西市热闹非凡。正值三月初三上巳节,柔条纷冉冉,男女老少减去厚重的冬装,换上明丽春服,比肩继踵赶庙会。虽为东南小县,却不失烂漫天然。农人挑着条担,担着方摘的含露海棠,不过片刻便被街市上的姑娘婆妇抢购一光。
街市上笑语盈盈,暗香浮动,忽然间,道路尽头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毛色油亮的大宛驹驮着一银枪少年横冲直闯,向人群疾驰而来。
这少年正是来居巢找周瑜的孙策,他显然没曾想到庙会竟有这么多人,想要勒马却为时已晚,人群熙熙攘攘,闪避不及。眼见骏马就要撞上游走的人群,孙策急中生智,全力拉紧缰绳,向旁侧一转,大宛马骐骥一跃,踩上了路旁的菜摊子。马儿受了惊,顺着绵亘的薄木质菜摊一路跳跃向前,踏翻了竹筐踢撒了醴浆,搞得孙策很是狼狈。
赶庙会的百姓们毫不躲闪,涌上前来,仰头看着御马如蹈舞的孙策,拊掌大笑。有姑娘认出孙策装扮,高声嚷道:“孙郎!他是吴郡江都的孙郎!”
这简简单单一声“郎”,正是对外貌出众青年男子的称呼,绝非寻常人可承受。孙策生得俊朗不凡,又礼贤下士,年纪轻轻便颇有名望,故而吴郡男女老少皆爱称他为“孙郎”。孙策每每出行,必驾着他父亲孙坚留下的大宛马,背着十二锋银枪戟,长此以往,这两样物件就成了他的标志。
孙策未没想到初到居巢,已经有人将他认出,还是在此情此景下,笑得尴尬又得意。大宛驹通晓人性,此时却一点面子也不给孙策,前蹄踏空,一下将他甩下了马背。孙策武艺高超,又当着众多看客,自是不肯乖乖落地,他回身一扫,想要勾住菜案,却不知菜案如此不堪重负,支离破碎,孙策心下暗暗嘟囔几声,只好摆好姿势,老老实实摔在了黄土地上。
受惊的大宛驹兀自向前奔跑,菜案上飞起的春韭如雨打沙滩,簌簌落满孙策全身,他顾不上浑身吃痛,抬起手臂,挡着通红的俊脸,不知该如何收这尴尬的场。
未曾想到今年的上巳节有如此好戏,百姓们哄然大笑,涌上前将孙策团团围住。正当此时,一悦耳的男声从后传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我居巢撒野?”
听出来人正是周瑜,孙策释然一笑,舒舒服服闭了眼。数年未见,儿时的默契仍在,想来他今日所求之事,周瑜应当不会拒绝罢。
三面青山一面湖,自柳堤乘船去处,摇浆百余下,顺流漂至湖东桃花最繁密处,临岸有一方老宅。青石宅院,屋瓦白墙,铜环惹翠,正是周瑜的住处。
虽是三进院落,却只有老妇与小童两人侍候。老宅前庭种着几棵稀疏的牡丹,此地土壤贫瘠,不宜种植此花,周瑜费心照料,却只开出了斑驳的几小朵,在朦胧烟雨中显得楚楚可怜。
堂屋内,窗明案净,暖炉熏香。孙策洗罢澡,换上干净衣袍,上前对周瑜道:“公瑾,没想到多年未见,我穿着你的衣衫,还是如此合身。你也不早点来接我,害我淋了一身韭菜,现下还有味儿呢。”
周瑜见孙策趾高气扬在堂屋内来回兜圈,如幼时一般,毫无嫌隙,心中一暖,嘴上却只问:“不请自来,怕是又有什么烂摊子要我陪你接罢?”
孙策斜倚坐下,笑得狡黠又喜庆:“难怪连我母亲都说,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过这事倒真算不得什么烂摊子:我打算去寿春找袁术,讨回我父亲的军队,你跟我一起去罢。”
一弯曲水自巢湖引向老宅,再引入堂屋。周瑜用竹舀取水,边烹茶边回道:“你先别心急,我多年暗查,终于找到一个人,曾在你父亲军中效过力……”
“哦?是何人?是否有我杀父仇人的线索?”孙策不等周瑜说完,就坐正了身子,一脸警觉。
谈笑间,一位体貌魁梧,满头灰发,鼻直口方的男子驾车而来,行至老宅门口,将车马交予小童,径直走入庭院,高声喊道:“公瑾老弟!”
周瑜起身招呼道:“快快请进!伯符,这位是我的好友,临淮人士,曾于我居巢百姓有仓米之恩。”
周瑜所言不假,居巢虽然远离战乱,却因地势原因耕地不足。中原战火频仍,米价飞升,远在江南的居巢备受其害,去年寒冬县里有半数县民无米粮越冬。此人是官宦之后,家中又有人经商,家底殷实。生逢乱世,这位仁兄见百姓可怜,不治家产,反而卖地买粮,周济贫民,一时间名声在外。与周瑜相识后,他二话不说就将家中两仓米粮中的一仓共三千斛相赠。县府开仓赈灾,居巢百姓才得以安度严冬。
那人走进堂屋,未落座,而是凑上前盯着孙策看了许久,赞道:“到底是老将军的种,长得真是不赖!”
此人说话直爽,神态顽劣,似是个性情中人。见其满头花发,孙策拱手问:“晚生有礼,不知这位叔伯如何称呼?”
周瑜沏茶的手一抖,哑然失笑:“鲁兄不过大我三岁,于你只大两岁,你怎么喊人家叔伯?”
“少白头,长得确实着急了几分,也不怪少将军如此称呼。别看我满头灰发,喜欢我的姑娘可不比喜欢你们俩的少!”
三人大笑,孙策自悔失言,端起茶盏敬道:“是我唐突了。”
“少将军不必客气,鲁某名肃字子敬,因为仰慕老将军风华,投笔从戎,加入了老将军麾下!想当年老将军率十八路诸侯联军讨伐董卓,激战大谷关,身先士卒击溃华雄,直捣洛阳城,何其风光!今日鲁某能见到少将军,可以算是平生无憾了……”
周瑜见鲁肃说得口沫横飞,手舞茶盏,好似折戟横刀一般,心生敬佩,拱手道:“没想到鲁兄年纪轻轻,竟然参军这么早,曾随孙伯父讨伐董卓?”
鲁肃即刻窘住,放下茶盏,挠头回道:“鲁某只参加过岘山一战,其他的也是道听途说……五年前,鲁某是偏将军孙贲手下的牵马小卒。老将军遇害时,我与他相距不过三五丈远。”
听到谈话转入自己感兴趣的正题,孙策忙问:“鲁兄可曾看清家父遇害经过?”
鲁肃呷了一口清茶,蓦然压低嗓音:“说来当真诡异得很……老将军遇伏那一刻,岘山四面林间突然飞来千百飞鸟,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将方丈之地糊得严严实实,鸣叫声震天,故而多数人都未看清将军是被何人所害。那飞鸟个个长翅鳞羽,当真吓死个人,我们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驱散,那时候老将军已经中箭,伤痕竟然是那奇怪的’卍’字形状……鲁某推测,杀害老将军的,若非妖法,就是鸟人!”
鸟人?孙策听了这话不由一怔,思绪更乱。那时他与周瑜只有十二三岁,瞒了母亲偷偷去岘山寻父,因地势原因只看到孙坚倒地瞬间。那一刻他五内俱焚,心神紊乱,根本没有注意有何响动,现下回忆起来,好似确实曾听见鸟鸣之声,渺远又模糊,难寻踪迹。这模棱两可又匪夷所思的线索,如无根之水,无从探究,孙策蹙着俊眉,神情里尽是难言的失落。腕上“卍”字伤痕,乃是他自己一笔一划刻上,这五年来,他未有一日敢忘怀杀父之仇,可若要复仇,谈何容易?
周瑜见孙策揩摸着腕上的“卍”字疤痕,就知道他心情欠佳,转向鲁肃道:“多谢子敬兄,说了半晌话,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正在这是,一差役等不及通报,就踉踉跄跄冲进老宅,在堂屋外一拱手,高声喊道:“县令大人,城北山上忽然来了一起子山贼,打劫一队车马,刀光剑影的很是吓人,还请大人过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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