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出岫,欲遮残阳,雾霭流岚从林间四溢漫出,天色缓缓转为青黑,空气中弥散着湿甜的气息,似有大雨将至。
孙策与周瑜赶回马车处,佳人即刻迎上,躬身一揖道:“今日若非二位公子搭救,小女子怕是难保清白,请受我一拜。”
方才隔岸观花,只觉佳人娉婷袅娜,清丽淡雅如芙蕖。而今相距咫尺,芷兰香幽,冰肌凝脂晃得孙策头皮发麻紧张不已,心中暗恨为何自己染上满身韭菜味,佳人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后撤半步,将周瑜牢牢挡在身后,弯身回礼:“姑娘不必客气,我这兄弟正是居巢的县令,本该保护一方安宁,令你受惊实在不该。”
孙策不知道,周瑜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倾国佳人身上,而是紧紧盯着她身侧的少年。方才打斗之间,鸟鸣声四起,令周瑜想起鲁肃说起的孙坚中伏的情景。可眼前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定然不会是杀害孙坚的凶手,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确有瓜葛,着实耐人寻味。那少年见周瑜望向自己,神情一怔,侧身偏向了一边。
周瑜来不及细想,又听孙策问道:“敢问姑娘闺名?为何经过此地?”
“小女子姓乔,小字莹,正要乘车去袁将军军营寻亲……”
听到“袁将军”三字,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即刻明白她所指正是“四世三公”袁家的嫡次子,时任后将军的袁术。袁氏兄弟与孙策、周瑜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周瑜不由更警惕几分:“敢问令尊大人名讳?”
“家尊是袁将军麾下大将军乔茹。”
因避忌父亲名讳,她刻意将“乔蕤”读作“乔茹”,可孙策与周瑜还是瞬间反应过来。孙策拱手道:“原来是名震江左的美人儿大乔姑娘,在下江都孙策,久仰姑娘芳名。不怕姑娘笑话,我今年方及弱冠,还未定亲,先前曾有人跟家母提起姑娘……”
孙策竟然将话头突转到了这风月事上来,周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嘴。恰巧那紫衣少年开了口,啐道:“涎皮赖脸。”
大乔娇花般的小脸儿红透,垂眸对身侧人道:“小乔,莫要对恩公无礼。”
山中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听得大乔唤那少年“小乔”,周瑜异常惊诧,原来这紫衣少年竟是女扮男装!方才那样的身手,成年男子尚且不能,更莫说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了。不同于大乔的温婉恬然,小乔年纪小小却警惕性极高,薄唇紧抿,眉黛轻蹙,难怪方才周瑜那般端详会令她不自在。
更震惊的则是孙策,他将目光从大乔身上移开,上下打量着小乔,只见她身形瘦弱,形容尚小,唯有一双大眼睛,灵动婉转,令人见之不忘。孙策笑道:“都说江南二乔国色,可我看这小乔姑娘小小的人儿,又瘦又弱,扁骨平腮,还没三块豆腐高,算不得什么美……”
孙策话未说完,忽见小乔宽袖一甩,一块飞石乍然抛出,直冲孙策而来。孙策兜手一转,携雨裹沙,竟牢牢接住了飞砾:“你这孩子,莫要乱出手,打坏了恩人,仔细你姐姐心疼。”
抬手一瞬,孙策手腕上那“卍”字疤痕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小乔一眼瞥见,即刻收了手,愣在原地半晌未动。
周瑜将小乔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中默默有了几分成算:“大乔姑娘,你们的车夫趁乱跑了,今夜看似将有大雨,不宜赶路,你们姐妹二人还是寻个地方安顿下,明日再做打算罢。”
“对对对”,孙策接腔道,“我这兄弟是居巢县令,本就是袁将军任命的官儿,与你父亲算是同僚。先父亦是袁将军手下,我们两家也能算作故交了。两位姑娘若不嫌弃,不妨到周县令家中暂宿一夜,如何?”
大乔面露难色:“这……只怕不太合适罢。”
孙策还想再劝,却听小乔悄声对大乔道:“姐姐,现下四处打仗,战乱不休,十村八乡都没有驿站。我看这位县令大人不像坏人,我们不妨借宿一宿,明日一早再赶路罢。”
语罢,小乔起身钻进了马车,大乔见此,只好弯身对孙策道:“那就劳烦两位公子了。”
大乔与小乔登入车中,孙策关好厢门,与周瑜同坐前室驾车。车厢内,大乔见小乔垂首不语,低声问:“妹妹是否答应得太干脆了些?你素来不愿意与陌生人纠缠,今日……”
小乔轻垂眉眼,笑道:“方才那登徒子觊觎姐姐美貌,回老巢包好伤口,只怕还会回来。车外这两人虽然莽直,却没有那些人坏,如此可算是名正言顺了吧?何况,我实在是有些冷了……”
大乔这才注意,小乔通身的紫袍已被雨水淋透,湿嗒嗒地黏在身上,她伸手一探,小人儿素玉般的额头微微发热:“难怪神色恹恹的,只怕是染了风寒,待下了车,想办法给你请个郎中罢。”
小乔没再答话,乖顺地靠在大乔肩头,沉沉睡去了。
飒飒冷风卷集飞雨,气温陡降至冰点,周瑜打马的手依然有条不紊,愈是这样的极端天气,愈要小心谨慎,山路湿滑,若有闪失,便是万劫不复。听得一旁孙策喷嚏连天,周瑜关切道:“现下只有你我,不必逞英雄。你的手受伤了吧?那小丫头甩出的石子力道真大,你倒大胆,竟然徒手接了。”
孙策摊开手,只见掌心一片血肉模糊:“这臭丫头可真是,下手如此之狠,疼得我抓心挠肝又不敢表现出来!”
大雨倾盆,雨水顺着俊俏的面颊缓缓淌落,周瑜低声问:“你可别只贪看国色,那小乔姑娘招式凌厉,能召唤飞禽鸟兽,鲁子敬说你父亲遇险时……”
孙策做了个手势,示意周瑜噤声,赖笑道:“你当我傻?若非如此,我为何一力邀请她们去你家?”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巢湖之水汹涌似钱塘潮。岸边老宅里,老妇烹粥煮酒,小童则站在几株牡丹旁,撑着油纸伞为花遮风挡雨。即便如此,残花在风雨中备受摧残,飘零殆尽,并非人力可以挽回。
鲁肃仍未离去,坐在堂屋里赏着雨景自斟自饮,三杯温酒下肚,醺醺然飘飘如仙,惬意得想击缶唱歌。
一行人冒雨赶回,才进院门,周瑜就高声唤道:“周婶,劳烦为两位姑娘收拾间干净屋子,再熬一口热姜汤来。”
周婶应承一声,不再多话。倒是鲁肃闻声走出堂屋,叹道:“嚯!好生厉害,两个人出去,竟带了一串子人回来。”
大乔向周瑜孙策道了谢,扶着小乔随周婶去房中休息。待她们离去后,周瑜抬手一请,低声道:“子敬兄,正好你还在,我有要事请教,我们堂屋说话。”
孙策明白周瑜的意思,神色肃然与鲁肃并肩走进堂屋,周瑜则返身回到花丛旁。眼见雨势越来越大,小童执伞的小手颤抖不已,周瑜接过油纸伞,屈身蹲下,抚着小童的小脑袋:“哑儿,花开花落是常理,不必为它们撑伞了……”
周婶安顿好大小乔后走出客房,恰好看到这一幕,无奈叹息:“这孩子……下午方下雨时,就跑到湖畔夫人的墓旁,为夫人撑伞。我找他回来后,他就一直站在这里,怎么劝也不听。”
这一片小小的牡丹丛,是用周瑜结发妻生前收集的牡丹种子种成。周瑜之妻在世时,对哑儿极其疼爱。哑儿虽然不会说话,甚至连她病逝都不能哭出声,却默默记在心中,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守护着她遗留下的一切。今日这牡丹被雨水摧残,哑儿心里一定万分难受。
本以为心痛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弭,最终凝成一块淡淡的血痕,谁知今日大雨中,心头缺失的一角猛地传来爆破似的痛感,周瑜强忍着心痛,哑声对哑儿道:“后院房里有两只牡丹花簪,若是你守得好,明年这时候,这里还会开花的……”
哑儿双眸一亮,好似周瑜对他说的不是牡丹花会再开,而是夫人会复活一般,他终于不再坚持,挪了早已僵硬的脚踵,快步向后院跑去。
孙策与鲁肃在堂屋中闲聊听雨,周瑜推门走入,笑道:“你们俩倒是会享受,煮茶听雨,像两位大爷一般,也不知道正事谈了没?”
孙策挪动软席上前,问周瑜道:“那周婶,可是小时候给我们做桂花糕的那个?真是岁月如梭,怎么也老成这样了。”
“父亲离世后,我把家里所有的家丁都遣散了,给了他们些许银两,让他们回乡置办几亩田产过活,总好过伺候人。可周婶家世代在我们府上帮佣,现下只剩她自己,没有一个亲人。我问过她的意思,她不愿离开周府,就从洛阳一路跟着我到了居巢。哑儿是周婶几年前在河边捡的,生来不会说话,好在他天资聪颖,听力极佳,倒也能帮我不少。不说这些了,这两个姑娘的事,你有没有问过子敬兄?”
鲁肃接话道:“乔蕤算是袁术门下虎将,可五年前岘山一战时,乔蕤跟着袁术躲在千里之外,如何能谋害老将军呢?而且这乔蕤作战多年,好几次差点丢了命,算不上攻无不克。如果当真有这样的绝招,为何平时作战不用?况且他与你孙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害老将军?”
孙策想了想,回道:“子敬兄说的没错,乔蕤没有谋害我父亲的动机。反倒是那黄祖,眼看就要脑袋搬家了,我父亲一去,他受益最大,竟然苟活到现在……”
周瑜又问:“子敬兄,你人脉广消息灵通,是否听说过关于小乔姑娘的事?即便乔蕤不是谋害孙伯父的凶手,这鸟兽之术总该是个突破口。”
周婶轻轻扣门,送上一盘香气扑鼻的桂花糕,躬身退了下去。孙策叹道:“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么?怎的现在还有桂花?周婶费心了!”
清香四溢,鲁肃顾不上回答周瑜的问题,下手捏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方出锅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烫得鲁肃呜呜直叫,可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足足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从嗓子到肠胃一溜火辣辣,鲁肃抓起周瑜递来的茶盏,喝了满满一杯水,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你们两个真不够义气,也不提醒我,这东西这么烫!”
孙策看着鲁肃的窘态,大笑不止。周瑜含笑道:“一会儿我让周婶再备一份,你回府时带走,慢慢品就是了。”
鲁肃心满意足不再纠结,继续正题:“说起乔蕤家的小丫头,我只知道她母亲因生她而难产去世,从没听说过她拜在何人门下学什么秘术啊。”
“那,大乔姑娘呢?”孙策神色满是紧张,握盏的手不由有些僵硬。
鲁肃细细一想,回道:“坊间多传言她长得极美,其他的……”
“我是问你,可知道她定亲了没?”
周瑜指着孙策仍在渗血的手掌,笑道:“我说你看上人家姑娘,命也不要了,你还不承认?现下打听人家定亲了没有做什么?”
鲁肃帮腔道:“想来少将军是害臊了罢?这有什么的,自古英雄爱美人,更何况是少将军这般的人物?如果发愁无人作保,鲁某愿意为你保这个大媒!”
孙策扬起俊脸,一脸骄矜:“可别瞎说!这世上配得起我的女人太少,大乔姑且勉强算一个。若是将来她实在没人要,我就勉为其难……”
孙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有人叩门,大乔悦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公子,孙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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