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先生拎着个蒲扇,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咯吱咯吱”地晃,一阵小凉风穿进院子,他发现自己想把背心撩起来晾晾肚子,顿时有了危机感,连忙端正仪态,挺直了腰板,试图把肚子上多出来的那块肉抻平,假装它不存在。
这时,徒弟喊他:“师父,吃饭。”
“先放着。”春先生漫不经心地一摇蒲扇,眉心微蹙,哼起了一段凄凄惶惶的西皮二六,“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
作者有话要说:
徒弟一声不吭,端着盘盘碟碟,往院里的小石桌上一摆,色是色、香是香。
得,这回也不用“破寂寥”了,“风华绝代”的春先生砸吧砸吧嘴,馋得拿腔拿调的:“天太热,实在没什么胃口,看见饭就够……昨天熬的那山楂酪有没有了,给我盛一碗去,那个消食。”
就这么着,饭前先矜持地消了食,完事吃了两大碗饭并一碗灌缝的汤,春先生暗搓搓地打了个饱嗝,又后悔吃多了。再看一眼小徒弟,劲瘦清俊,一双袖子挽在手肘上,两条胳膊上就薄薄的一层皮,底下筋骨清晰,肌肉分明。
“啧,”春先生不忿地想,“同吃同住,这小子凭什么不长肉?不就是年轻么。”
这还真不是——
小徒弟大汗淋漓地做饭,伺候师父吃完,又闷不做声地收拾碗筷,一通洗涮后,顺手把小院扫了一遍,还泼了一层消暑的凉水,里里外外都打理干净了,晚饭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他于是洗了手,给师父沏了壶茉莉花,练功去了。这期间,春先生的屁股就没离开过椅子,他老人家饭前坐那等吃,吃完接茬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又想晾肚子了。
可见肉也都是有来龙去脉的。
春先生看小徒弟练刀,他手里的刀好像是活的,像是海面上的波光,层层叠叠、连绵不绝,往院里一站,月光和蝉鸣都不入他的眼,他那双眼宁静得像是风暴中心。春先生旁观了一会,蒲扇不摇了,他叹了口气——这小子,心真静。
习武练功,人的资质有三六九等,有那悟性高的,师父教一遍就会,笨蛋的,可能练十几二十年都不得要领。万木春传承的是杀术。杀术不用力大无穷,整天胸口碎大石;也不用精妙绝伦,一亮相满座皆惊。修习杀术的,最大的天赋就是心静,能随草木吐息,把自己的五官六感附在目标的五官六感上,等一个机会,一击必杀。
不花哨,但必须精确——千锤百炼的精确。
小徒弟是棵好苗子,春先生遗憾地想,要不是解放后万木春金盆洗手,小徒弟这手青出于蓝的庖丁解牛,没准能成一代传奇。
“小骁儿啊,”春先生慢腾腾地说,“差不多就歇会吧,你要是晚十年生,这些功夫我都不教你。”
小徒弟卫骁是春先生捡的,动荡年月,没人要的孩子满大街都是,春先生有一天跟一帮票友们玩,喝多了,顺手捡了个徒弟,第二天酒醒了一看,发现这孩子长得不粗,挺有眼缘,他也不缺那一口饭,就稀里糊涂地把人留下了。
那会春先生还没“洗手”,就把功夫和衣钵一并传给了小徒弟卫骁……把徒弟培养成了一代名厨。
春先生说:“将来我死了,你就是掌门,不过咱们门派从南宋传到现在,也够本了,祖师爷也不指望你把门派发扬光大,放轻松点吧。”
卫骁从小话就少,听完只是笑,手里刀光不停。
古时候,万木春一门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师父为了磨练出徒弟的“极险之刀”,什么手段都使,打骂都是小事,练功不专心,一不小心被师父要走小命也没什么稀奇的。春先生回忆起往昔,就说:“我们都是从小被逼出来的,长大了要靠这玩意吃饭活命、求名求利,你练刀是为什么呢?”
卫骁仍然只是笑,轻声细语地回答:“就是爱好,感觉这刀像会陪我聊天似的。”
春先生听完,胸口“咯噔”一下,心想:“那还不如求名求利呢。”
因为求名求利,是人之常情,不求名利的,往往近乎于妖。
春先生小时候听过一个传说,说有些古时候传下来的名刀宝剑,铸出来就跟凡铁不同,经年日久有了灵性,能托生成人,这样的人一万年不准有一个,能跟刀剑对话。别人看是刀剑是伤人的凶器,在他们眼里,都是久别重逢的故友,所以不管是练刀还是练剑,都一点就透、触类旁通,都是些惊才绝艳的刀客剑客。
可是……这样的人,往往下场都不好。
从古至今,民间传说里那些大妖小怪们,有几个下场好的?
春先生临走的时候,拉着小徒弟的手,嘱咐给他两句话。
头一句是:“别出头、别较真、得过且过,就当个泯然众人的凡夫俗子吧。”
第二句是:“万木春的刀法,就到你这一辈,别往下传了,杀术不祥啊。”
卫骁痛哭着送别恩师,记住了生离死别,没记住师父的话。
有人上门挑战,卫骁有请便应,无一败绩,怎能败了先辈声名?
喻老先生召集群雄围剿许家人,盟主令下发,卫骁当然听凭调遣,五绝之后,怎能龟缩不出?
武林大会上露面喝茶,点完卯就走——卫骁就是那样的性格,强留下来,他也跟别人没什么话说,没那个左右逢源的本事。
被丐帮后辈围攻,不退不缩,以一敌众,打红了眼,这样都没闹出人命来,只是一人挑断一根手筋,已经是卫骁竭尽全力地手下留情了。
名刀是藏不住锋芒的,春先生担心的全成了真。
卫骁出了头,较了真,不肯得过且过,他又不是那种能在风口浪尖上一呼百应的英雄,只好被声名所累,东躲西藏。
知慕少艾时,卫骁也曾经有过心仪的人,只是那会社会没那么开放,他生性腼腆,也不敢表现,只藏在心里,后来女孩嫁给了他一位老友,多少情意也就只能埋在心里了。又过了几年,这夫妻俩因为一些特殊的时代原因过世,只剩下一个男孩,托孤给了卫骁,孩子就是卫欢。
五岁以前都叫“严欢”,后来跟别的小孩出去玩,别人笑话他没爹没妈,是野种,被卫骁听见,这才给改了姓,从那以后就当自己的孩子养,于是流言蜚语调转矛头,说这孩子是他没结婚就弄出来的私生子。
不过那都不要紧,反正他卫骁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
祖宗们练庖丁解牛,是为了安身立命,不能安身立命了,当然也就不练不传了。卫骁不一样,他传徒弟刀,像给晚辈介绍一位老朋友,忍不住。
卫骁一生中犯过两次错,第一次是看见卫欢翻出庖丁解牛的刀谱跟着比划,他忍不住纠正指点了几句。第二次是小甘卿拿着他的剃须刀笨拙地跟他学,反复纠缠,他没扛住。
卫欢天生不是活泼外向的孩子,卫骁总觉得这孩子像自己,跟了自己以后更闷了,那会家里又穷,买不起玩具,教他点功夫是磨练心智,也是解闷。
可是他错了,卫欢一点也不像他,长大以后一步错、步步错,被命运推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
后来他机缘巧合收养甘卿,那会年纪大了,卫骁的性情更平和了,他像照顾一朵小花一样,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这个身世复杂的小女孩。刚开始想得总是很简单,小女孩那么一丁点大,家破人亡,没人管,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因为他没把徒弟教好,把这孩子拉扯大,他责无旁贷。
可是人不是花草,养着养着,他就忘了自己为什么收养这小姑娘。
卫骁老了,刀剑会生锈卷刃,人也会寂寞,他年轻的时候被卫欢拖累,一辈子没成家,老来膝下荒凉,不可免俗的,也开始像别的老人一样渴望烟火气,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累赘,成了他一生中最浓重的一笔。
甘卿和她师兄性格完全相反,聪明伶俐,皮得要命,五岁以前爬树上房无所不为,膝盖就没好过。上了学,三天两头被老师叫家长,书读得居然还不错,老师从小就说她将来要上大学。
他开始为了她收敛锋芒、隐姓埋名,一天到晚跟在她身后,操不完的琐碎的心。有时候恍惚觉得这就是他老来慰藉的小女儿。
可是,池塘里一旦沉着个不能碰的真相,表面上的月影花香,就都成了稍纵即逝的浮光。偷来的慰藉,总归要还回去的。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万木春一代只能传一个弟子,卫骁破了戒。
那天太冷了,甘卿已经离家出走一个礼拜,卫骁快要找疯了,就在他已经别无办法,甚至不惜暴露藏身地、求助一百一的时候,孟天意捡回了一身是血的甘卿。
卫骁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准知道出事了。
“真是卫欢?”孟天意一脑门热汗,“不、不可能吧?卫欢真回来了,他能下这么狠的手?你不是说丫头上学,他当年还寄了钱……卫兄,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看,他敢动手,敢不敢来见我——你看着甘卿,别再让她出去!”
“我?”孟天意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甘卿,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唉,卫兄啊,你们家这就是个活祖宗,我哪管得了她啊?”
卫骁脚步一顿,快步走向书桌,从里面抽出一张信封,一低头,他在信封上写下“敬万木春一门列祖列宗”几个字。
“哎!”孟天意大惊失色,“你干什么?真舍得把她逐出师门啊?”
“不这样吓不住她。”卫骁把几张零钱和一打洋快餐的优惠券卷在一起,塞进了信封,让信封里看着像有点东西——那会洋快餐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还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偶尔吃一次,不舍得直接点餐,总是小心翼翼地攒很多这种小优惠券,拼拼凑凑出自己想吃的东西。
卫骁看了甘卿一眼,又叹了口气,把优惠券抽了出来,换了二十块钱进去:“你是我债主啊。”
那竟是他看他的小债主最后一眼。
有的人,大概这一生就是来还债的,还完了,人也走了。
只剩下三两传说,随那江湖旧事一起,烟消火散。
网络版番外结束啦,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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