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早晨,总是平和而安谧的,伴随着三三两两走入田间的农人和远远近近的犬吠,清朗如画的村野更充满了宁静的生机。 这样的场景,白鸿希难得地看了大半年。
虽然隐居其实是为了任务,而且就对手的敏锐程度来说,压根儿就不比从前的每一次轻松,但这一回,白鸿希获得了平生初次的满足。
只是任务快结束了,要扳倒这样的家族,他的经验可谓丰富至极,纵使这回要对付的是那个苏家,他也终于将那堡垒攻破,接下来这一年,苏府将迎来大婚,那萧泽多数时候亦会被留在南陵,一切便只待小心地布下网,步步为营地拘捕这庞然猎物,斩下它一条腿了,所以近日内,他得尽快赶回京城复命才行,有人想必已等得焦急。是的,必定会焦虑非常的,那人总是如此,一旦决定对不在自己切实掌握中的人物下手,便会疑神疑鬼,对什么都不放心。
他太了解那人了,焦虑之下,他肯定会派人连连来催,甚至不惜空出人手来监视。虽说日前那兵部郎中张享之事了结得尚算干净,但以那人多疑的个性,至少近期内不会忽视张享下狱时所说的那些话。倘若一个不小心,被发现她的存在,就糟了。
是预警吗?昨日突然被她们母女救回来的那个女人,照他探看的情况来看,颇为可疑,倘若真是别有目的而来……
他没有自信能再次保护她。
还是走吧。
尽快,并且是永远地离开这个疏雨轩。
因为他是没有资格眷念这里的人!
不管她是不是得自己留情才能保住一条命,她的至亲丧于他的剑下,这是怎么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他没有资格,即使他心底,最深最暗的心底已开始忍不住一丝丝地泛起某种渴望,渴望能多看一点她明净如青莲的笑,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亲近却终不免客气。
但他只是一把沾满血腥的剑,断了,亦无人可惜,又怎能期望被人挂在干净的书斋里焚上些幽雅的香来欣赏?
这是不允许地。他不允许。谁都不会允许!
初到昭国地这一夜。兰尘到底没法睡得安稳。当早起的冯家人推开各自地房门走入院中地时候,兰尘也醒了。
天刚亮。农人们趁着早晨的清凉要先去田地里劳作一会儿,待太阳热起来,他们会回家吃早饭。然后再去耕种。所以热闹的院子很快就又安静了。冯大婶带着女仆在厨房里忙着。兰尘才进门想帮着做点什么。冯大婶就把她推了出去。
“既然还是姑娘家。头发可别这么盘起来。这是妇人髻。女孩儿不能这么梳。叫人再误会就不好了。”
兰尘就这样被绿岫拉回房间里。取出镜匣来为她重新打理。
“姐姐你的头发真漂亮,这么长,都过膝盖了,散下来像匹缎子,还是只盘一半比较好。”
不算大的铜镜也照出了绿岫的装扮,发型很简单,很美。抬手摸一摸自己蓄了十来年的长发,兰尘叹息地笑笑,问道。
“有剪刀吗,绿岫?最好是那种比较大的。”
兰尘的头发不是特别地浓密,两下应该足以解决。看她那姿势,明白过来的绿岫忙按住她的手。
“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剪头发呀。”
“好好的为什么要剪掉?身体发肤,乃父母所赐,岂可任意毁伤!况且找大理这件事也不用急啊,还没有问过白先生呢?姐姐你别这么快就放弃呀。”
“啊?不,不是。”
兰尘赶紧解释:“我只是觉得太长了,很麻烦,想剪短些而已。”
说着,她快手快脚地一剪刀下去,头发的长度刚过肩。
“太短了!这么短……姐姐你也剪得太快了。”
绿岫半嘟囔着,眼神中更有满满的疑惑。干脆的动作,冷然的表情,什么样的人会自己动手毫不犹豫地剪去女子梦寐以求的美丽长发?
兰尘没做声,只是略微笑着去剪下另一侧。
可以的话,她也不想这时候剪,外貌中她唯一用心养护的就是那头长发,都过膝盖了,剪掉还挺舍不得的。但是在这个世界,想隔天就洗护头发,似乎不太可能,再说她必须要去工作,长发的确麻烦。
短发梳理起来当然方便多了,在冯大婶的惋惜声中,兰尘享受着乡村晨风拂颈而过的清凉,跟着绿岫出门往冯家庄的小学校走去。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圣贤文章,熟悉的书声琅琅似近而远,在绿岫轻快的步伐里,兰尘依旧只能低低地叹息一声。
敞亮的教室中,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背向她们负手而立,却仿佛是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般,在她们进院门的同时回头。
朴素的白衣,端正的站姿,男子清俊的面部线条很柔和,整个人感觉像一块温良的古玉。所谓“谦谦君子”,大概指的就是这种人了。
第一印象不错,兰尘微笑地冲对方轻轻欠身,算做打个招呼。
男子笑着点点头,温和有礼,继续在摇头晃脑的学生们中间踱步巡查,绿岫则会意地拉着兰尘往右边紧闭的小院落走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植物,高大的松柏、樟树、柳树和低矮的桃杏相间,一条方石路没在树丛中,对面的建筑也因此被挡住了视线。走过去,才看得出来是简单的一厅两房。屋子周围倒什么植物都没有了,檐上的匾额里是三个笔画十分干净的大字——疏雨轩。
绿岫放下食盒,一边擦着檐下的石桌石凳,一边道。
“这是白先生住的院子,姐姐你坐,我三哥已经把姐姐的事简单地告诉给先生知道的,我们稍等一会儿吧。”
“嗯,麻烦你们了。”
兰尘道着谢坐下,顺便打量四周。很普通的小院,植物非常葱郁,房子非常洁净,四面的门窗全部敞开,可以清楚地看见屋内大半的布置,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书多,看来那白先生是渊博的读书人。应该也很洒脱吧,虽然年轻,却从绿岫一家人那里知道他已周游了半个天下来着。
但是,说不清楚,这静谧的疏雨轩好像有一点点怪的感觉。
“啊,先生,您回来了。”
绿岫的笑容绽放得十分美丽,白鸿希的脚步松下来。
“又麻烦你送早膳了,冯姑娘,谢谢。”
“不,先生别这么讲,母亲说本来就应该是我们庄上为先生准备早膳的,是先生太客气,况且我们今天也是有事要请教先生。”
“哦,我听你三哥说了,是这位姑娘想打听个地方,是吗?”
白鸿希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绿岫已打开食盒取出早餐,兰尘没插手,只歉意地向他笑道。
“是的,不好意思麻烦您。”
其实现在倒是不需要向人询问大理的,兰尘想知道的是昭国的情况。但冯家人世代都住在这里,渌州城虽说去过,却只道那是个热闹的地方,别的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既然这位白先生是走过些地方的人,兰尘便想打听一下情况,她在这个世界里算是个黑户,得尽量杜绝那些会造成大麻烦的小麻烦。
三人先吃饭,兰尘对这个白鸿希的第二印象也很好。他并没有老神在在地享受绿岫的服务,而是帮着布置早餐,帮着收拾餐具,还坚持要自己洗干净了再送回冯大婶家,然后就请绿岫进他的书房去打发时间。
隐隐看得出来,绿岫对疏雨轩的兴趣比听这两人说话要高。兰尘不禁微笑,豆蔻梢头的女孩子,纯真得让人喜爱。
院子里一时静静的,连先前那隐隐约约的读书声也没有了。
兰尘不想开口显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基本都很无知,便沉默着。女子沉静,在这个世界里,好像也是种被宣扬的美德。
况且处于模糊境地下,以静制动素来就是种好方法。
果然,那白鸿希微笑道。
“听说姑娘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下白鸿希,早年有些游历,也不知道是否有幸造访宝地,得以在今日为姑娘指指路?”
“多谢先生好意,但兰尘的故乡实在是个小地方,只怕先生当真是没去过的,也许还是未曾听闻。”
“哦?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白鸿希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看来他是真的去过不少地方,就不知道这个世界里会不会刚好有个地方也叫大理。兰尘想说个生僻的地名,但记起她对冯大婶说过大理,便作罢了。
“我的故乡,在大理。”
“——大理?”白鸿希皱眉思索着,随即歉然道,“请姑娘见谅,在下还果真是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抱歉了。但不知这大理,属于我昭国的哪个州郡,或者,是异国?”
“是在昭国,但乡下人见识浅薄,我也不知道大理属于哪里,反正在南边,很远的南边。”
兰尘微微垂下眼睫,颇有点黯然的样子,她是为了掩饰自己眼中的淡定。说“很远”并不会让她生出心酸的感觉,因为从前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即使处在攘攘的人群里,她也常常有种隔着很远很远的感觉。
看着面前沉静的女子,那句“乡下人”让白鸿希极轻微地抬了抬眉。且不说这跟她昨晚的表现有多不符,这姑娘的口音虽怪,但分明更倾向于北方的,怎么说来自南边呢?不经意的小错误,还是故意要去搅乱别人的判断?
再或者,是燕国又不安定了么?
可是据属下回报,燕国目前正陷入夺嫡之争中,不管是国主,还是诸皇子,应该都没有余暇设计昭国。
不过,也有可能是其中哪位,想捞取资本哩!
越想越觉得可疑,这个兰尘在冯家庄被绿岫救起,到底是不是有意的——绿岫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人了,即使是在这小小的乡村,也还是太引人注目。
白鸿希不动声色地对兰尘笑道。
“那姑娘怎么会独自一人到这冯家庄来?姑娘的家人……”
兰尘依旧微低着眼帘,说辞是早就想好了的,也已经在冯大婶他们面前用过。
“我不知道,是好几年前,有天我爹娘都出去了,留我看家,后来有个人跑来说他们在山那边被老虎咬伤了,我赶紧跟他过去,谁知道出了村子就被他逼着往北走。前些天,我们在河边休息的时候,那人突然全身发抖、口吐白沫跌进了河里,我不会游泳,周围又没人经过,他就被水冲走了。”
“这么说,姑娘是遇见拐子了?”
白鸿希审视着兰尘,虽有几分相貌,但比较起来,还是她淡远而干净的气质更突出些,体形纤瘦,看来是十八岁左右的年纪,只是似乎又有点不太确定,可感觉也不像过了十八岁还未婚的女子或已婚妇人。
兰尘没有应他的话,也不抬眼看他,神情淡然。她不想装得娇娇怯怯的,有违本性,再者说,那样若是以后还可能与这教书先生有交集,就多有不便,而且只怕也不容易让好心的冯大婶答应让她一个人去渌州城闯荡生活。
“那姑娘现在有何打算?不如我带你上衙门那儿问问吧,渌州城是我们昭国仅次于京城的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和游学者都非常多,也许官府可以帮忙问到大理的消息。”
这意见倒是出乎兰尘意料,原来古代官府也有救助流散人群的职能,不过她还是别去找什么官府了。万一这昭国没有大理——不晓得这个谎言会惹来啥后果?而要是还真有个大理,她可不想被送过去,谁知道会是什么旮旯地方!
“有劳先生费心了,但我离家已多年,当初又是被拐子骗了去的,如今突然回家,只怕反而让父母难堪。所以我想就先在渌州城暂且安定几年,还请先生把渌州城的状况告知一二,我去找些事来做也有个方向。”
这临时拼起来的理由很牵强,但没办法,有总比没有强。
“……姑娘要定居渌州?”
白鸿希的眼睛眯了一下,掩去了眸光的锐利。
“不,那可不一定。”
“哦?”
“我的家,现在是不能回去的,而这渌州能人辈出,我想若是可以习得一门技艺或是挣得些许钱财再回家,会更好,毕竟山里人难得出来见这世面。”
“哦。”
白鸿希笑意模糊地点了点头,又道。
“这么说姑娘已经打算好了谋生之道了?”
“没有,去了再说吧,反正总不好赖在冯大婶家里,我不会农活的。”
“嗯,说的是。何时动身?”
“明天。”
兰尘答得很干脆。
虽然冯大婶好心,可是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尤其自己什么都不会做,整个一米虫。虽然她觉得其实做米虫蛮幸福的,可是这么毫不相干的人家,即使只在别人这儿白吃白喝一天,她也满身不自在。
白鸿希思索片刻,笑道:“也好,不如明天我送姑娘去吧,正好想买些笔墨回来,而且我对渌州也有几分熟悉,说不定帮得上忙。”
这番话才真正让兰尘放心许多,她可以跟这白鸿希多了解些昭国的情况。太无知了是很容易踩到地雷的,要知道,古代的刑罚可残酷得很。
“那就有劳先生了,非常感谢!”
“姑娘客气。”
看着兰尘真诚的浅笑,白鸿希的疑惑又加了几分。从冯家三哥那儿听说,这个兰尘是识得字的,若真的是来自穷乡僻壤,若真的是被拐子骗了的,如何认得那么多字?
可疑的,还有她的出现。而初清醒时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白鸿希直觉性地认定,那绝对不是神智未清时说的胡话。还有昨晚那两个多时辰的“发呆”,那个样子,明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是什么决定?她,又到底来自哪里?为何而来?
大理,或许根本不是地名。
绿岫在白鸿希的书房里呆了很久,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进入这间屋子,所以她非常仔细地看着室内的摆设。
书房布置得极为简单,除了满架的书,笔墨纸砚之类用具,装饰品就只有墙上挂着的白鸿希自己的字。写的是昭国几首著名的山水田园诗,风格各不相同,如此倒看不出主人的心之向往,书法则是简单的,白鸿希的字向来笔画干净,她不知把挂在自己房里的那首诗看了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摹出来。
屋外突然传来兰尘的声音,绿岫急忙答应着,抽了一本前朝史册《陆书》走到窗边。
兰尘笑着。
“绿岫,我想在村子里走走再回去。”
“啊——好啊,那兰姐姐,你等等,我给你带路吧,这就来。”
“不必了。”
兰尘的微笑十分温和:“放心,村子就这么大,我不会迷路的,随便转转而已,你还是在白先生这儿好好看书吧。”
说着,兰尘便移步走开,绿岫叫了她一声,见兰尘头也没回,只是摆手,她迈出的左脚便慢慢地又缩了回来。白鸿希目送兰尘消失在海棠花树里,这才转回头来,看向绿岫。
别过视线,绿岫轻声道。
“不好意思,先生,打扰您了,我……这就走。”
隔着窗子,白鸿希看见绿岫优雅地走到书架后,放好书,走向书房门。他应该就这样放她出去的,以着淡淡的表情,真的就像一个热衷于游历天下的读书人一般,温和而疏远地面对她,就像最开始那样。
“没关系,冯姑娘,你可以继续看,不着急。我该走了,若有中意的书,就拿去吧,我送给你。”
“咦?”
绿岫讶异地站在门口,澄净的眸中现出点点惊喜,却还是咬着唇,偏头道。
“不,先生,谢谢您,不用了。”
白鸿希笑一笑,侧身提起食盒,看向仍站在书房门内的绿岫。
“可以的,只要你喜欢的书,都可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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