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王宫寂静。
公主寝殿外灯火通明,侍女们步履匆忙地进进出出,极低的议论在纷杂的脚步声下踏得细碎。
只有零星入耳。
“那位殿下生得可真英俊啊,看他看着我们公主殿下的眼神,可是目不转睛呢。”
“毕竟人是来求亲的嘛。”
“可公主殿下似乎对他没什么额外的好感,席间都没做过回应。”
“多正常,公主殿下身边有修侍卫长那样清雅不尘的人,哪还有什么皮相能打动得了她?”
“也是,不过婚事上,公主殿下竟然没反对,这可叫我大吃一惊呢。之前她不还为这事和国王陛下顶嘴,结果被禁足了好久吗?”
“这我知道,听说是陛下在公主出征恶龙领地前就和她说好了,只要她回来,立刻就要成婚呢。”
“难怪……”
“我们公主殿下英武不凡,可惜生是女儿身,又长在王宫,历代皇室里,哪有位公主能终身不嫁呢?或早或晚罢了。”
“没错,公主殿下在王宫多待了两年罢了,那些王公大臣就三番两头地提起,没完没了的。”
“唉……”
议论声在远去的步伐里,被夜风吹得散了,尾音转去树梢间,消进枝头挂着的那轮圆月里。
圆月的清辉中映着两道影子,坐在侍女们穿过的行廊上方,整齐叠着的琉璃瓦上。
公主殿下没半点公主仪态,懒洋洋地靠在琉璃瓦的中脊处,撑着胳膊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真要走吗?”她身旁的那道影子温柔地问,像是随意而发。
“嗯。”
“为什么。”
“原因,她们不是讲了嘛。”顾念晃了晃脚尖,声音轻懒,“皇室不比平民家,公主总要嫁人的。留的时间久了,王公大臣们难免异了心。”
“你不同。”
“我当然不同了,”顾念笑着低回头,“屠了龙的公主殿下,那更留不得了。王兄从小护我虑我,我惹出来的乱子总是他代我受过,我可不能陷他于两难之地。还是趁他出征未归,趁父王母后身体安健,趁早嫁出去,这才能给他们省心。”
“……”
清风寂静,长发微拂的美人不说话了。
顾念却没放过他,歪着身子望他问:“之前回程路上我就问你,你冒险帮我引路、代我屠龙,到底求的是什么,你也不回答。”
修不动声色,徐缓抬眸。
顾念在月下,眼角微弯着:“趁我在王宫里还有最后一阵的公主好做,你快把愿望说出来,我好替你实现——不然等我的送亲队伍出了王城,那可没人听我的了。”
修扔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他眸子极深,在这样的夜里,褐色与墨色无异,都透着叫人琢磨不出深浅的幽暗。
顾念也不着急,就耐心地等他,顺便单方面和他玩谁先眨眼谁就输的游戏。
这样对视许久,她见那双眸子里好像泛起一点波澜:“殿下真的甘心么?”
“甘心什么?”
“就这样,嫁去异地,背井离乡,永不归来。”
“皇室公主的命运罢了。我生来锦衣玉食,享受了旁人没办法享受的一切,有什么资格在承担责任的时候就说自己不甘心了?”
“…好。”
长发美人拂袖起身,似乎就要离开。
顾念眨了下眼:“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的东西里,殿下能给的已经给了。”
“还有我给不了的?”
“嗯。”
“我都给不了的,”顾念俨然不信,半是玩笑地问,“那你要怎么办?”
“……”
美人在月下回眸,一笑温柔,眼底却像铺了清冷凌厉的月华。
“那就只有抢了。”
“?”
话声刚落,他纵身从琉璃瓦前跃下。
顾念一怔,连忙起身去看——
庭院空荡,只余树枝清影,在风里微微颤动。
公主殿下停了片刻,也没去找,神色懒散地坐回去,浑没形象、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冰冰的琉璃瓦上。
仰头望着天上的月,她轻叹着笑。
“美人薄恩情啊。”
…………
公主殿下被邻国王子的迎亲仪仗队隆重接出王宫的那天,举城相送,好些人泪洒街头,活像是自家嫁女儿似的。
顾念趴在九匹宝马拉的垂了三重纱帘的长辇上,扒开一重往外瞧,街上热闹极了,眼泪鼻涕满天甩。
顾念看得惊奇:“这是给我送亲,还是给我送葬啊?”
在第二重纱帘外,背着小布包的侍女同样哭得眼圈通红,闻言仰头瞪向她的公主殿下,不满道:“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顾念回头,笑:“可以啊你,刚出王宫就对我没大没小的了?”
侍女带着哭出来的鼻音:“是、是殿下您要赶我走的!”
顾念笑着揉给她一块手帕:“我这是为了不连累你。”
“怎、怎么说?”
“这随着公主嫁去异国的侍女,最后不是被塞给王子当玩物,就是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所以我当然得先放你走了。”
侍女不满地鼓着嘴,显然并不信顾念的话。
等过去一会儿,她才压回头,低声嘀咕:“您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您根本、根本就没准备嫁过去吧?”
“……”
顾念原本都准备趴回去了,闻言眨了眨眼,好奇落回目光:“我这不是已经跟着迎亲的仪仗队走了?”
“那是您不想拖累宫里,当然不能在自家地盘上搞事。”
顾念笑了:“你还挺了解我。”
“我跟在您身边那么多年,您什么脾性我还不了解吗,您怎么可能是那种肯乖乖嫁给个只有皮相的没用王子、安分当王后的人?”
顾念叹气,靠过去,温柔地拍拍侍女的肩膀:“那你知不知道,了解得越多越危险啊?”
侍女:“……”
侍女慢吞吞往后缩了一点:“就是知道,所以我才听您的,自己把行李收拾好了。”
顾念一怔。
侍女低着头,“我知道我在肯定会耽误您的计划,还是趁早、趁早自己走了吧……”
一边说着话,侍女的眼圈一边又红了起来。
顾念哭笑不得:“我不是怕你拖累我,而是我的计划只能让我自己脱身,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迎亲队伍里面吧。”
侍女红着眼:“那您也可以跟我说您脱身以后想去什么地方,我再跟着您就是了。”
“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我是殿下的侍女啊!”
“你是你自己,不是别人的什么,”顾念刚正经了一句,很快就回到懒洋洋的模样,“再说了,你跟着我,那你的小队长怎么办?”
“——!”
侍女脸色顿红。
半晌她才回过神,躲着顾念促狭的眼神:“什、什么小队长,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哦噢,这么说,我之前那一路上看到的你和侍卫小队的小队长拉手手还眉来眼去的事情都是他强迫你的?”
“这,这……”
“那简单,毕竟还没离王城,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我这就让人传信回去,让父王下令把这个敢欺负你的小队长——”
“别!”
侍女扑上来。
顾念原本也没准备说下去,此时就眼角弯弯,眸里漾着水色似的笑,混不正经地拿眼神欺负小侍女。
小侍女被她闹得脸通红。
“行啦,你找着你以后的路,我给你留的东西也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了——这叫快乐分手,你非要哭哭啼啼的干嘛?”
“可我舍不得殿下……”
“没事,我舍得你。”
“…殿下!”
“哈哈,开个玩笑,玩笑。”顾念笑着给侍女摸了摸头,“等我玩够了,偶尔会想起来回来见你的。”
“殿下说真的?”
“嗯,真的。”
“不…不能骗我。”
“不骗你。”
“……”
迎亲仪仗队出了王城,没人注意到队伍里少了个小侍女。他们一路向边陲行去。
直到离开王国边境,前行的中途稍稍改了方向——
迎亲队里那位英武的公主殿下从离宫以后,提了唯一一个要求,说是要在去他们王国前,去那已经陷落的恶龙领地的天堑看最后一眼,祭奠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勇者们。
这种要求,迎亲仪仗队自然只能答应。
拒绝了王子陪同,顾念等侍从们在天堑崖边摆好祭台就以她要单独祷告祈福为由遣散了他们。
祭桌方方正正,是顾念专门从公主寝宫里带出来的。
她向来是个不正经的公主,到此时也没乖乖祷告,而是靠到祭桌一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脚边不远处的云雾缭绕。
“走之前来见你最后一面啦,”小姑娘下长辇前就换掉了公主盛装,此时一身平民布衣打扮,声音轻懒,“算是我对不起你,今天专程来跟你道个歉。至于这个……”
顾念手里的东西一抛。
那块红宝石似的棱角分明的东西在空中转了一圈,坠下来,折起炫目的光。
顾念抬手把它捞住,然后往祭桌上一放。
“物归原主。”她拍了拍巴掌,“从此以后,就算我们两不相欠咯?”
顾念说完,就转过身去拿放在空地上的布包。那里搁着她提前准备好的东西——
和她身上这套穿出来时特意跑去王子殿下眼前晃了一圈的衣服一模一样的一套,不过里面那套是被撕碎的血衣。
只要拿出来洒在地上,那效果大概就能类似于公主殿下被什么妖兽袭击,尸骨不存的现场。
顾念一边复盘自己准备好的计划有没有什么缺漏,一边拎起了那只布包。
就在她要打开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应该空无一人的祭桌方向,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顾念一顿。
然后她徐徐转身——
一只硕大的龙脑袋,趴在天堑崖边。
深褐色的像两颗半人大的宝石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呼。”
一口龙气喷在她身上。
“我——”
“靠”字在最后关头被公主殿下强行咽了回去。
顾念从一回头就突然看到这么一只龙脑袋的惊悚里回神。
她看着明显对她目露威胁的恶龙,迟疑地往后挪了一小步,同时露出一个充满公主礼仪风度的微笑:“恶龙阁下,果然还健在,啊?”
恶龙没说话。
就像顾念似乎并不惊讶他还活着的事情一样,他似乎也并不惊讶顾念知道他还活着的事情。
僵持中,顾念犹豫了下:“我们之间的误会已经释清,逆鳞我也还给你了,我们之间应该两不相欠……恶龙阁下找我还有事吗?”
恶龙望了一眼祭桌上的鳞片。
顾念甚至觉得它不用专程去望,毕竟那么大的龙眼睛哪还有一眼望不到的东西。
不过它还是望了。
顾念就束着手,很无辜地看那只硕大的恶龙脑袋慢慢慢慢凑到祭桌前。它似乎在鳞片上嗅了一下。
顾念有种被质疑了人格和智商的感觉,她保持微笑:“我不会在你的逆鳞上给你下毒的。”
恶龙没说话,顺着祭桌往另一边。
还在嗅。
顾念愣了下。
和那双龙眼睛对视着,她好像很轻易就能读懂对方心里在想的事情。
顾念迟疑之后,轻声:“这桌子是我从寝宫里带出来的,它跟了我好多年,和那个梳妆镜差不多,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祭祀桌——”
话声未落,顾念看见那条恶龙满意地长大了嘴巴。
啊呜。
卡嚓卡嚓。
那张祭桌连带着它上面的鳞片一起,被恶龙咬进了嘴巴里,嚼了嚼。
咽下去了。
顾念:“………………”
顾念:“?”
这恶龙形态是拿智商换的吧?
顾念来不及探究和证实这个问题,她很快就发现恶龙意犹未尽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那双褐色的龙眼睛里透出一种毫不掩饰的……
贪婪。
深浸在那种贪婪情绪里,它直勾勾地望着她。
顾念:“……”
顾念缓缓后退,缓缓摇头。
“我不好吃。”
恶龙没理,贪婪又痴迷地凑上前。
顾念僵停。
倒不是她求生欲不行,而是她看出来了,以恶龙藏在天堑崖边下面的修长躯体,就算让她先跑八百米,大概也不够它一弹身的距离。
顾念绝望地阖了阖眼,侧开脸:“那你快点,我可不想看见自己被咬得只剩下一半。”
“……”
这次轮到恶龙一僵。
静止几秒,恶龙带着不满的报复感,凑上前张开嘴。
“么。”
顾念被恶龙这一口舔得差点没站稳。
睁开眼顾念就急了:“你不吃也别舔我啊,我可就带了这一身衣服,舔湿了我怎么——”
说着她抬头,就对上对她龙视眈眈的褐色大宝石眼睛。
顾念:“。”
识时务者为俊杰。
顾念:“随便舔,没事,我自己洗。”
小姑娘的惫懒模样反而惹得恶龙眼底那种贪婪而渴望的情绪更加急躁地涌动起来。
它左右为难地围着她绕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身后某个方向有声音传来。
恶龙眼睛一眯。
片刻之后。
“昂——!!”
伴着一声暴裂震怒的龙吟,天堑崖边土石寸寸碎裂、炸开,迎亲仪仗队的侍从们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地喊——
“不好了殿下!公主、公主她被恶龙抓走了!!”
“什么?!”
王子从长辇上一跃而下,提起长剑就要往前冲。
又一声龙吟骤然腾空,前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就被阴云覆盖,紫蓝色的闪电在云层里轰隆隆地闷响。
一条可怕的长影从崖边腾起,在电闪雷鸣里盘旋长空。
王子的脚步蓦地僵住。
他吞了口口水,提着长剑转身上马,朝后疾驰:“快!快去传信!恶龙……恶龙又活过来了!!”
“……”
云翻雷涌。
像是恶龙的一声冷笑后,那条可怖的长影在电光里盘旋了一圈,扭头直奔广袤无尽的天坑正中——
那柱孤立于天坑之中、与人族地域远隔天堑的恶龙城堡。
片刻后。
恶龙寝宫。
顾念被恶龙衔着,搁在一片非常眼熟的金山顶上,那里铺着一张金光灿灿的床。
……亮得辣眼睛。
顾念人在龙口下,不得不低头。她强迫自己忘了自己的人类审美,面带微笑的转身。
恶龙绕着金山盘起来,这大概是它习惯的休息方式。
然后那颗硕大的龙脑袋就靠在金床边上。
顾念僵笑:“我不困,站着就行。”
恶龙脑袋动了动,凑到她面前,张开嘴巴。
“么。”
顾念被舔到了金床上。
顾念:“……”
这身衣服是不能要了。
恶龙舔完她以后懒洋洋的,脑袋靠回金床边上,龙眼睛半张半阖,盯着床上的小姑娘。
然后它开口了:“你知道我是谁。”
本身就不是个问句,要不是迫于龙威,顾念都不想答它。
但是她实在不想再被舔一口了,所以只能皱着鼻子答:“修。”她一顿,“我比较喜欢你人族的模样,你要不要考虑……”
“不要。”
顾念:“。”
这恶龙形态不但得拿智商换,还得拿脾气换。
恶龙又问:“你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
顾念躺在金床上,像只既来之则安之的咸鱼:“回宫以后,闲着无聊,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你的那些古怪,还有修‘杀’了恶龙那里,其实是你设下的最后一层幻境吧?”
龙眼睛里微微闪动了下:“你怎么知道是幻境。”
“你最后不该给我看那个梳妆镜。”
“嗯?”
“那是你的城堡里唯一一个我能熟悉的东西,所以我很清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就算纯金不碎,那镜子不可能不碎。”顾念翻了个身,对上褐色的龙眼睛,“可它没碎,我看得清楚,只是当时忘了——所以我看到的梳妆镜是假的,那个场景是假的,那么顺着场景里的结果和恶龙演了一出戏的修的身份,自然就多出很多破绽了。”
“……”
恶龙动了动龙脑袋,喷出了一口龙息。
金山里一只黄金梳妆镜被“吹”出来,停到金床边上。
“你的。”
顾念很清楚地看到,恶龙在送它过来的时候,又偷偷舔了它一口。
顾念:“…你们龙,是和狗有什么同族之缘吗?”
恶龙动了动龙脑袋。
和顾念对视片刻,他似乎懂了她的意思,把龙脑袋往前凑了凑,到金床边才停下。
恶龙盯着她。
“上面有你的气息。”
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顾念很清楚地看到,凑近的那双龙眼睛里,再次掀起那种贪婪又渴望的情绪。
顾念:“……”
她好像按到什么不该按的开关了。
顾念想纠正,可惜晚了——盘绕着金山的恶龙躯体慢慢卷上来,它一点点缠到金床上。
然后他从上往下俯视她。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殿下?”
说着话,顾念头顶无数处的夜明珠蓦地黯下。
黑暗里,温热的气息覆上她。
一袭柔滑的长发,凉冰冰的垂到她颈旁。
顾念抓着最后一丝即将断碎的理智,艰难地在美人唇下侧开脸。
“那个,你是龙,我是人。”
“嗯。”
“生、生殖隔离了解一下?”
“…………”
湿衣服终于被撕掉了。
恶龙俯首,笑着低语——
“好,你教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但粗长,还甜,对吧!
《勇士公主》系列番外就到这儿啦,明天还有一章终章,就全文完结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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