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雨刷檐, 乌鳞如滴,阔木绿叶被浇得绿意深深浅浅。
时雨俯看戚映竹。
他已不是多年前任性妄为无所知晓的杀手少年,经磨砺, 过生死, 他武功更厉害,也更知晓这世间人的相催可怕。但他看她片刻,他面上缓缓地浮现一个笑, 郑重点头:“好。”
时雨抬手搭在戚映竹腰上, 他将她轻轻往怀中一勾, 便要逆风上檐,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戚映竹拉了他一把:“时雨, 等等。”
时雨低头, 纳闷:“你又不想走了?”
他眼睛专注地看她,如星河般明耀,如曜石般粲然。他似乎不太高兴:“你要是嫁了那个唐琢,我不许的。”
戚映竹微微笑。
她纠正时雨:“不是嫁。人家有妻有子, 我只配做小妾。”
时雨道:“不是一个意思么?都是要跟他睡觉, 哼,不行。”
他抱臂,又赶紧将她更紧地搂入自己怀里,强调:“我不许。”
戚映竹叹然――在时雨眼中,妻和妾竟然都没什么分别。他倒真是这世间最讲“人生平等”的奇葩了。
戚映竹略过那些, 只问时雨:“时雨,你闯进来时,是不是很辛苦?”
时雨想了想:“还好。我等了一会儿, 他们的长官走了,我就进来试试, 没想到一下子就进来了。唐琢派的人,也不是很厉害嘛。”
戚映竹若有所思,又问:“那带我出去,会不会很麻烦?”
时雨并不在意,却也实话实说:“会啊。可能会有些麻烦了,我进来一路上,整个京城都查得挺严的……但是你要出去嘛,我已经接了这个任务单子了。”
戚映竹:“你会受伤么?”
时雨心不在焉:“会吧。”
戚映竹心揪紧:“会死么?”
时雨:“努力点,应该不会吧。”
戚映竹怔忡看他――明明知道这么危险,但是她一说,他就要立即带她走?若不是她多心问他,他也不打算说是么?
她手指颤抖,伸手捧住他微凉的面孔。她仔细地端详他英俊的面孔,他眼中的神情分外无所谓,这天下,似乎并没什么能束缚他的牢笼。
时雨一愣,被她手捧的面容俯得更下一些。他望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睫毛颤了颤,他迟疑道:“我、我觉得……我觉得你好像要哭了,我感觉有没有出错?”
他似不好意思:“你别笑话我。我经常出错……我不擅长这个。”
戚映竹噗嗤:“傻时雨。”
她眨掉眼中泪,断绝自己忍不住的哽咽。时雨忽然侧耳,道:“有巡夜的过来了。”
他问戚映竹:“我是带你走,还是打晕那些人呢?我不会杀人的。”
戚映竹告诉他:“时雨,现在不可以杀人,但是带我出逃的时候,可以杀人。”
时雨:“哦……”
戚映竹:“现在,先躲躲吧。”
她抱住他的腰,用尽力气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他立在窗外,纹丝不动,他甚至奇怪地低头,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为什么拉自己的腰。戚映竹抬头与他对视片刻,时雨还在胡思乱想“她就这么喜欢我的腰么”。
时雨犹豫:“央央,你什么意思?我弄不懂。”
戚映竹咬唇,女郎的羞赧此时十成十。她抱着他腰的手都在发抖,然而手指勾着他的后腰处,执拗地不愿放弃。戚映竹只能问:“你以为‘躲躲’是什么意思?”
时雨:“上树啊,上房檐啊……”
他又忽然聪明了,诧异低头,眼睛刷一下清亮如星河:“你是让我进屋么?”
戚映竹顿两顿,松手:“那你上树吧……”
这话未说完,窗子一木框便被青年抓住。时雨毫不犹豫地一手捞她,一手撑住窗栏,轻轻一纵,他跳入窗内。青年手指在后一弹,窗子猛地关上,却在“哐”一声前被转过身的时雨握住。
青年轻轻地将窗子闭上。
同一时间,门外烛火明耀一瞬,巡逻的卫士们提着灯笼走过。
戚映竹埋在时雨怀中,被他抱着,与他一同靠在门上。时雨气息轻若没有,心跳也极为平稳,他怀中抱她,侧耳听着屋外声音。戚映竹则听着他稳健的心跳,低头,便是他窄实的腰部,修长有力的双腿。
他这么健康。
身体又这么漂亮,肌理下暗藏力度,充满成年男性的力道美。
戚映竹恍恍惚惚地想到还在落雁山上时,她与时雨不知多少次用这种方法,在成姆妈眼皮下背着成事。
戚映竹脸红,心乱。
时雨低头:“你心跳快了,你又病了么?我进来之前,就听说你病了。”
戚映竹忙从他怀里退出,她背过身,低垂着眼,不敢多看他一眼。她心中乱糟糟,捂着自己心脏平复心情。时雨忽然伸手,拉住她手。戚映竹慌乱要躲,时雨一把将她抱起来。
时雨:“你没穿鞋。”
戚映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裙下露出的赤足,她脸更红,赤足给郎君看到的意义也带着旖旎。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好,时雨便抱着她,一步步往里舍走。
她心慌意乱,贴着时雨的身、被时雨抱着,便想得更多,她不知道时雨在狡黠地想她往日总不让他进她里舍,但他现在可以混进去――
央央现在应该忘了这事。
她忘了,他也不会主动提的。
谁不想跟央央亲近呢?
然而时雨将戚映竹放到床上后,到底心虚,怕她想起来抬头瞪他,呵斥他出去。时雨往后退,他一边偷看戚映竹,一边将自己背来的包袱在桌案上摊开。
他眼睛盯着她的脚,女郎脚背微弓,指甲粉红……他眼神变得古怪,也开始觉得口渴。
戚映竹猛抬头。
时雨便作出低头整理自己一整包食物的样子来,嘴里嘀咕:“好多吃的……”
橘子、含桃、齐墩果、士多啤梨,还有金乳酥、贵妃红、曼陀样夹饼、甜雪八方寒食饼,甚至还有半只烧鸡。
全被他乱七八糟地混着。
他爱吃甜食与荤食,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水果与糕点中,他喜欢吃的那些,不如那些口味清淡的多。
床帐悬额处流苏轻晃,锦茵蓉蕈上,戚映竹将雪足往裙后藏。她低头坐着,闻到食物味儿,她抬头看向时雨。时雨抓着那半只烧鸡:“你吃么?”
戚映竹:“……”
她道:“这么晚了,你让我吃烧鸡?还是凉的?”
时雨道:“没有凉啊,我在京城里买的……我饿了,你不吃我吃。”
但他吃了点烧鸡,却没胃口。他脑中转悠着她的雪足,嘟囔着“好渴”,他漫不经心地剥橘子吃了起来。
戚映竹低头不敢多看时雨,她转移话题:“时雨,唐琢派了很多人看我。想带我出去,我们需要从长计议。如今,我不光自己被关,我还很担心阿瑛和星垂的安危。我疑心阿瑛和星垂是不赞同养父养母的想法,或者他们姐弟发现了这个计划,想报信却被关了起来。你若有能力,能不能代我去看看阿瑛与星垂?他二人是否安全,或者能再告诉我一些什么。”
时雨口中咀嚼甜汁:“嗯。”
戚映竹思考:“还有……我有点儿犹豫,不知道你能不能去端王府上看一看。唐琢如此任性妄为,端王伯伯就这般包容么?端王伯伯到底知不知道唐家大郎就是被二郎所害的?”
时雨微僵。
他悄悄抬眼看戚映竹,见戚映竹的目光果然盯着他。
戚映竹眼中带笑:“我知道是你杀了唐大哥,你这个坏人,不用藏了。”
时雨僵片刻,闷声:“我是收钱办事,是唐琢要杀,不是我。”
他心虚:“我不是坏人。”
戚映竹叹口气,时雨双手沾的血,她早已准备,已不愿为此多说什么。戚映竹细细思考很多事,让时雨找戚诗瑛,也要时雨打探端王府,还要时雨去找闫腾风。
时雨听得一个头无数个大,想到这任务也太麻烦了……
戚映竹如同听到他心声一般:“我有钱给你的。”
时雨觉得自己似乎受到羞辱:“我不是为了你的钱!我从来没有接任务,那个雇主还叽叽歪歪要求个没完没了,好像绑着我的手脚,他把我的每一步都安排好。为什么这么麻烦?我直接带你杀出去就行了。”
戚映竹吃惊:“你说我叽叽歪歪?”
时雨反问:“不是么?”
戚映竹与他对视,失笑――他倒是真不觉得自己的不耐烦会让女郎伤心。而她若真伤心,他恐怕又要无措。
戚映竹耐心与他解释:“我想安排那般详细,是因我不想你受伤。”
时雨一愣。
戚映竹温柔地坐在床榻边,看着他:“时雨,我知道你会在任务中受伤,但是我想尽量让你少吃些苦,受些伤。我恨不得你一点儿伤都没有,恨不得能够代了你……可我没有那般本事。”
时雨呆片刻,移开了目光。
他趴下去啃橘子皮,安安静静,长发温顺地贴着脸颊,唇瓣因沾了汁水而鲜红妍丽。英俊的青年在这片刻,呈现出与平时相反的柔顺乖巧,漂亮如瓷。
戚映竹兀自不放心:“你听懂我的话了么?”
时雨:“听懂了。”
他闭着眼,面容微仰,慢条斯理地撕着橘肉扔进嘴里。
烛火微光下,时雨面容雪白,眉眼乌黑,身上仍有他少年时的无邪。他睫毛上翘,如同他微翘的嘴角一样:“央央心疼我,爱我爱得舍不得我受一点伤。”
戚映竹面容当即酡红,她手指蜷缩抠着身下被褥上的花纹,低下头颅――
她、她纵是那个意思,他也不必说得这般缠绵悱恻。
时雨自言自语:“那要怎么带你出去呢?你养父养母要是拦,要不要杀啊?”
戚映竹脸色由绯红转为煞白,想到了养父养母,她心如刀割。她变得萎靡,睫毛上又沾了泪,当真伤心。时雨愕然又无措地看她,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暗自后悔。
他呆呆地看着那羸弱的女郎倚着床柱伤心,她颓然伤怀,他的心也跟着疼起来。这割裂一般的疼,好些年没感受到,一时疼得他心脏抽一下,时雨停下来。
时雨一下子站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听到外头巡逻卫士又来了:“女郎,可是有什么事?这般晚了,为何不歇息?”
戚映竹本来便伤心,她用哽咽的声音回答,便未让外头的人多疑:“我就睡了。”
而时雨闷闷地想――她哭了。
好想杀了她养父养母……那样她就不用为陌生人流泪了。
戚映竹抬眼看时雨,时雨在这时看懂了她泪光粼粼的眼中神色是何意。他抬手一挥,屋中灯火熄灭。外头巡逻的人离开,雨声滴滴答答,里舍似乎笼上一层寒意。
床榻边和桌案边的人在幽暗中,都没有说话。
戚映竹道:“……我睡了。”
她本就坐在床榻边,被子一笼,就将自己全身盖上。躲在被褥下,戚映竹一点点将脸埋了进去,装聋作哑,不想知道时雨晚上打算怎么睡。
她听到脚步声向床的方向过来,停在床榻前。
戚映竹的心跳起。
她听到时雨的声音:“你还是很难过,很想哭么?”
戚映竹心想“什么”,下一刻,被褥中伸进一只手。这只手贴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同时,被琉璃框笼着的烛火,也被时雨提了进来。
时雨钻进她被窝中,让她坐起来,他点着灯仰头看她,他长手长脚,以一种尽量缩着的姿势趴在床上,仰头看她眼角下的泪渍。
戚映竹睁大眼,这样让她眼中的泪光更加亮了。
时雨观察她,道:“你等一下。”
戚映竹没来得及阻拦,她被窝中的青年郎君便钻了出去,只留一盏琉璃灯抱在戚映竹怀中。戚映竹抱着灯傻傻等了片刻,时雨带着一身凉气,重新钻进了被窝中。
他仰头一笑,白齿在她眼前晃:“巡逻的人一直不停走,我怕他们看到光,就不在外面点灯了。”
戚映竹想――但是他把灯点进了被窝中。
戚映竹嗫嚅嗔他:“你从哪里拿的琉璃灯?这种灯很珍贵,平时都不拿出来用……”
时雨:“我一进来,就把你屋子都看了一遍啊。你什么都藏不过我眼睛。”
他口上这么说,低头捣鼓。戚映竹因他的话而胡思乱想,想自己的私密衣裳有没有藏好,他手向上一托,语气微调皮:“兔子!”
戚映竹一呆,看到橘子皮削成的兔子,凑到了自己眼皮上。
她反应迟钝,呆愕半天,时雨灵活无比地将更多动物展现给她:
“狐狸!”
“狮子!”
他手中匕首乱飞,戚映竹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胆战怕尖锐的匕首划破他的手指。但那当然没有。时雨的手指灵活至极,匕首翻飞随意旋转,与之相应的,抱着琉璃灯的女郎,看到各种物件被他送到自己面前。
但他的方向很快变得奇怪:
“这是断了的腿。”
“这是断了的手……”
戚映竹:“……”
她对养父养母的那点儿伤怀被时雨吓了回去,眼中泪不掉了,烛火照在青年面上,戚映竹反倒有点怕他送上来的用橘子雕的断手断脚了……戚映竹:“你不能雕个好看的么?”
时雨想了想,闷声:“我不会。”
但他又想了想,把花瓣拢着的橘子皮往她手里一推,兴致勃勃:“我去拿蜡烛,给你做橘子灯。”
戚映竹终于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
她道:“时雨,别忙活了。”
时雨:“可是你很伤心啊。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儿。”
戚映竹垂下眼,怀中的灯照得她面容莹黄,肤色皎皎。她带着女郎的害羞与娇怯,抓着时雨的手,慢吞吞地挪过来。小小的被窝中,戚映竹凑来,在时雨的眼角下轻轻吻一下。
她小声:“我不伤心。”
她低着眼睛,怕他不能理解,还要多补一句:“我再不会在意他们了。”
戚映竹抬头,与时雨望过来的眼睛对视。他目光闪烁,幽光深邃,看得戚映竹更加心慌。
她咬唇,将怀中的灯扔到时雨怀中,她钻出被褥,面容已被熏得通红。她口上道:“有点儿热,我去喝点儿水。”
下一刻,被褥中伸来一只手,抓住她手腕,微用力。
再下一刻,戚映竹被重新拉回去,却也不叫作回去。琉璃灯盖子被掀开,里面的烛火被吹灭。咕噜噜,黑暗中,琉璃灯磕着床沿滚下去,在地砖上滚落几圈,不知摔得如何了。
戚映竹脸容清透,被时雨按压在褥下,心口贴着床板,后背被他相罩。她喘不上气般张口,唇齿间被渡上橘子味儿的水,以及柔软的唇舌。
幽暗是巨兽,放肆地昭示人的真心,野兽的狠厉。
戚映竹气息凌乱,与她唇齿相挨的青年气息与她相融。他一样变得混沌:“我本来没想这样的……我想给你留点儿好印象。”
戚映竹被他抱起,腰肢落入他手中。她身子不自禁地上仰,抱住他后背。一切变成橘子味的,唇也是,脸也是,脖颈也是,衣裳也是,腹啊腿啊……尽是扭曲,尽是不属于自己。
黑暗放大一切,吞噬一切。
戚映竹恍恍惚惚的:“那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时雨笑眯眯:“因为你想上我啊。”
戚映竹一梗。
他的吻落下,低声:“我也是。”
他唇贴着她后颈:“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的腿?我没有感觉错吧?”
雪背被衣衫三三两两地拢着,戚映竹羞窘:“你感觉错了……你总是错的!”
时雨嘴硬:“没有。我对你没有感觉错过。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不是说‘食色性也’么?你不馋我么?那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你总不会是喜欢看我傻看我犯错,真想当我老师吧?”
怀里的戚映竹身子放松,忽然释然,捧住他脸,垂眸而笑:“……也是。”
――馋的。
他们都在心里知道,当他大大方方看她的时候,她也在偷偷摸摸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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