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杨侗坐在寝宫门槛上一动不动,他头顶是阴雨过后的烈日,炙热的温度让人怀疑是否到了夏季。他穿的冕服依然在身上,头顶以现些许汗珠,但源自内心的那种阴冷始终未曾散去。段达的狞笑在脑海里不住回放,那个掌控人心的恶魔用戏法一般的手段将罗士信激了出来,同时对皇权置若罔闻的还敢仰面望着自己与之对视……这摆明了就是在给自己一个教训。
王世充,你够狠,远在虎牢都能让人恨的牙根痒痒。
咯嘣。
老杨将牙齿咬的咯嘣嘣作响,从下了朝就开始复盘的他终于弄清了一切,从将端娘入宫的消息扩散出去那一刻,整个郑公府就已经准备好了对策,这才让本想推一把裴仁基的杨侗直接暴露了罗士信。古人果然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在这个没有科技时代,他们光琢磨人了。
“启禀陛下,郑公府奏疏送到。”
奏疏?
来到隋朝半个月了,坐在宫闱之内也整整半个月了,可杨侗始终没看过一份奏疏,今天,怎么会有……
眼看着太监弯腰把奏疏递至自己面前,他看见了那奏疏之上洋洋洒洒的数千文字,大致意思是陛下不该奸人蛊惑,行悖逆天下之事,理当顺应天意,这才不会让苍天发怒。今大隋随收复少量失地,却外有强敌,陛下若执迷不悟,将盗匪四起、烽烟不断。看到这儿,老杨没有任何惊讶的地方,这就和俩流氓打架差不多,明明是把人家给揍了还要站至近前说上一句:“都是你逼的。”。
杨侗甚至看笑了,但是,当目光锁定在整份奏疏的后半部分,他却拧起了眉,问了一句:“阿姑,东都城西的庄园是什么地方?”
“陛下说的是青城堡?”
“正是。”
阿姑没说话,用眼神瞟了一眼老太监。杨侗刚要让老太监退下,那宦官竟然捏着公鸭嗓子回答:“回禀陛下,青城堡乃罗将军封地。”
噌。
已经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杨侗瞬间站起来了,他瞪着老太监恶狠狠说道:“多嘴!罚俸一年!”说罢,转身就走。
奏疏后半部分是在为城外一支万人的备身府府军请功,请功理由是‘青城堡盗匪猖獗,常袭击过往民众,今左备身府邴元真将军率军将其扑灭,千人盗匪悉数被斩’。这是在说什么?说的是罗士信归降后,王世充对其甚是喜爱时,赐封地青城堡,罗士信将跟随自己的部曲养在堡中,有近千人之众,史书中记载的罗士信叛唐所带的千骑正是这些人。而罗士信暴露后,段达在王世充没回来之际不想入皇城将其扑杀,便灭了青城堡千人部曲,彻底毁了小皇帝重夺权力的根基。
杨侗起身了,奔着上清观走去,直到供奉着三清祖师的道观门前,已经看见了跪在庙堂之内的罗士信,依然没有开口。
啪。
脚步声轻落,罗士信闻声转头,当看见杨侗就站在身后时,立即调转身躯,将头磕在了地上:“陛下,臣,差点陷陛下于万劫不复之地,罪该万死。”
他想明白了,静思己过的这几个小时已经想明白了所有干系,对朝堂上的风吹草动间兵不血刃却以见生死的博弈心有余悸。
“看看这个。”
杨侗将这份奏疏扔了到了地上,当奏疏落地,干净的石板上并未蹦起任何灰尘时,罗士信则在门口射入的阳光之下将其拾起翻阅。
“朕在王世充大权独揽以后,很久未曾看见过奏疏了,可今日早朝结束,却有人将其送来……”
罗士信面容变得越来越冷峻,整张脸青筋暴跳肌肉线条明显,一口气憋的面容发紫,随即:“啊……”
这声音并不洪亮,甚至不是嘶吼,而是压抑中低沉的发泄,张大的唇齿之间都有唾液粘黏。杨侗看出了罗士信的疼,他疼的身体直晃,眼睛死死闭着,当再次睁开,双眼内布满了血丝。
“啊!!!!”
洪亮的吼叫声终于发出,宛如一把利刃震破天际,一声喊完,罗士信跪伏在地,声音颤抖着说道:“请……陛下……陛下……为我……报仇啊!”话音断断续续:“那一千……部曲……跟我舍生忘死,经历大小百余战活到了现在,不能因为士信的一次过失搭上性命……不能啊,陛下!”
杨侗慢慢蹲下身躯,将手搭在罗士信的肩膀上,一字一句说道:“你看见了?”
“这便是当今的朝廷,在朝堂之上步步危机、步步陷阱,一次过错就可能鲜血成河。朕未曾看见过那屠戮的场景,但你这一千部曲宛如死在朕的眼前,连每一个人死之前的不甘都在眼前浮现。”
“士信,这不是朕要的清平世界,朕要的,是朝堂之上任何人都敢仗义直言而不用担心后果,所谈之事皆为天下而没有政敌。若政见不合,唯一的结果是修改,用笔在纸张上修改,不是以兵器在无关的人身上报复。”
杨侗看着罗士信,看着他痛苦,那每一次颤抖的肌肤都像是一把利刃在刮着自己的内心,可他必须说:“你的部曲已经没了,谁也救不活,朕要猜的没错,用不了多久还会有奏疏入宫,说是已经查明盗匪背后的主使便是你罗士信,借隋律将你诛杀。知不知道为什么?”
罗士信嘴唇颤抖着,口水以从唇间滴落尚不自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因为你的金线白龙驹还在府里。”
“为了一匹马?”罗士信怀疑的看着杨侗。
杨侗摇了摇头:“不是,是顺手再捞走那匹马,就像孩子们堵住了蚂蚁窝的时候,还会踩死几只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蚂蚁。”
罗士信虚脱般坐在了地上,杨侗却继续说道:“朕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要忍住,一旦开始放纵心底那疼痛肆无忌惮侵袭,你就会彻底失去自我,也就没办法报仇了。”
“还有机会么?”
罗士信坐在杨侗面前问着。
“有,朕一定会给你这个机会。”
此时,庙堂中一个声音响起,一名道人手持拂尘迈步走出:“启禀陛下,机会,就在眼前。”
那一刻,罗士信迅速从地上窜起挡到了杨侗身前,只要身后的皇帝一声令下,他便会杀出去。杨侗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说明自己已经成了罗士信唯一的依靠。
“还能杀人么?”杨侗在罗士信身后问了一句。
“期盼久矣。”罗士信只答了四个字。
老道立即辩白:“陛下,贫道乃与裴尚书有旧,特为尚书代传书信。”
“如何证明?”虽是询问,可杨侗依然在险境中,因为这皇宫大内都快成了谁都可以出入的菜市场,受限制的只有自己这个皇帝。
老道苦笑:“若非听见罗将军以归心陛下,贫道绝不会现身,如今性命都押在了陛下手中,这条命作为证明,可够。”
他没靠近,由袖口内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罗士信,罗将军把书信递给杨侗时,目光仍然紧盯着眼前道士。
“陛下,贫道功成身退。”
“慢!”
杨侗看完书信,起身说了一句:“道长忘了要去通玄道场找旧友品茗。”
老道恍然大悟:“谢陛下。”说完直往道观外走去。
……
郑公府。
段达正坐在厅堂内喝茶,上首正坐上是王玄应,另一侧是王世恽,而王道询则在他下首。
“陈国公,听说了么,宫内又走水了。”
段达微微一笑:“这位陛下似乎对‘火’情有独钟啊。”
王玄应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说道:“陈国公,宫内传来的消息是,上清观失火,罗士信和两名道人没来得及逃出来,都被烧死在了火场之中,尸体已经无法分辨,你看……”
“罗士信不会死,只是这位小皇帝不想让咱们把他刚拉到阵营里的罗将军铲除掉。你说,皇帝为什么不听劝呢?”
“倒也无所谓,罗士信没了那一千部曲,孤身一人能做得了什么?无非就是和皇帝做个伴,由他去吧。”
“陈国公就不怕……”
“不怕。”
段达仿佛被王玄应提醒了似得说道:“还是烦请小公爷下一道命令,让我们的人最近都严于律己的好,免得出了意外时,太尉怪罪。”
“善。”
王玄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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