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两个粗使婆子先后从屋里出来,二人走了一段路,其中一个疑惑道:“咱们小姐救得这位姑娘,怎么总觉得有些古怪?”
另一个褐衣婆子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何止是你觉得古怪,咱们外头几个护卫可都这样说,这姑娘瞧着就是太安静了些,看着你的时候,那眼神真叫人瘆得慌!”
先头开口的婆子忙将声音压得极低,“姑娘家孤身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外,身边也没个人,只怕是遇着了歹人遭了罪……”
这姑娘寻了个荒郊野外上吊,再加之现下世道这般乱,想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褐衣婆子一听慌了神,忙伸出食指在嘴上一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话可少说,万一叫这姑娘听进耳里寻了短见,可就是咱们的不是了,咱们小姐既然救了她,自然有她的打算,咱们还是少打听这些。”
二人渐行渐远,嘴上却是不停,一路絮絮叨叨没完。
漆黑的天空弯月如刀高悬,月色朦胧撒下,客栈里头人不多,但多少还有人声,一门之隔的屋里却是寂静阴森。
身穿丫鬟衣裳的女子,静静坐在梳妆台前梳发。
客栈铜镜破旧泛黄,隐约映出女子面容和屋里简陋的环境,镜中的一切扭曲模糊。
外头婆子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依旧一字不落地传进屋里,她明明听得清楚却没什么反应,仿佛她们嘴里说的人不是她。
姑娘玉指纤纤执着梳子划过乌黑的长发,窗外月光轻轻透,盈盈映落衣间,抬手袖间似盛月光,漆黑夜色中弥漫一缕轻烟,缥缥缈缈,模糊镜中如水拨开,桃花粉面渐渐清晰,眼前恍惚似见春花烂漫。
她面皮好看又出挑,可是眼中眸色太黑沉,莫名显得阴冷,甚至有些太过安静,安静到让人觉得诡异。
静谧的屋内幽幽传来细微的动静,一只瘦猴模样的玩意儿从桌案底下钻了出来,爪子一伸,拿过桌案上摆着的小桃儿,狠咬了一口,神情凶残,吃个桃儿倒显得苦大深仇一般。
忽而一只毛茸肥狐狸从房梁之上窜下,“砰”地一声落在了桌案上,面无表情看着那瘦猴小妖吃桃,不说要,也没说不要,就是阴阳怪气盯着。
片刻后,平坦的木板隔层突然凹凹凸凸起伏,现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妖怪,若是叫常人看见只怕早吓疯了,那姑娘却依旧平静地梳着发。
“咱们姑娘生得真好看,尤其是这乌黑乌黑的长发,和山里的吊死鬼发质一样好~”吃完桃的猴妖瞅了眼女子的头发,连忙开口夸,嘴上似乎抹了蜜,只那沙哑阴翳的声音却不怎么好听。
话虽是夸奖,却没夸到点子上,哪个头铁的愿意跟吊死鬼比发质,说来多少觉着晦气。
小猴妖犹不自知,说完见煞神没反应,还身子一探瞅了眼,见没多欢喜才怀疑起了自己,见气氛有点僵,连忙岔开话头,
“小的刚头在外头兜了一圈,听那几个地里打牌九的土地爷说上头出了位帝仙,多了不少规矩,还是邪仙出身,以后整个九重天的神仙都要听他的,说来也是天界头一回这么大动作……”
一众小妖很是兴奋,“邪仙?!听说邪仙行事多有暴戾恣睢,比之妖魔更是乖张,却不是占了个仙字,恐怕还说不清是妖还是魔……天界那群神仙莫不是痴傻了,天上这么多神仙,偏偏尊了邪仙为帝,是想天界彻底归于我们妖魔道?”
一小妖个头不大,白胡子倒是长得拖地,“莫说是归于妖魔道,别吞了我们妖魔道便已是大幸,现今混沌初开,天界在六界中最是高不可攀,仙力高强的不知几多,你们可有听说谁服过谁?那邪仙能被尊为帝仙,可见仙力无法估量,咱们妖界可得提防着些。”
一群小妖怪终日闲散玩闹,火烧不到身上哪有这样深的觉悟,闻言很是不以为然,“天界与我们可隔着十万八千里,哪用得着操心,不过听说那帝仙长得极为好看,若是下来管管我们也不错~神仙面皮可比我们耐瞅,一个个仙气飘飘的,瞅瞅他们再瞅瞅妖界那些歪瓜劣枣,能挑出一个长相不抱歉的,就已经是祖上掀了坟,积了大阴徳啦!”
这混沌初开,六道皆是混乱,如今唯有天界有了一二秩序,已然在生物种拉开了不小的距离,而妖怪好斗爱作妖,妖界的妖尊三天两头一换,名字又贼嘎啦长,好不容易记住一个,太阳一升一降就又换了两三个,别说是秩序了,便是能坐下来正经吃顿宴都是难如登天。
偏生他们神仙样样占了个好,面皮还比它们出挑,在生物种中极为吃香,叫它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
是以妖和仙从来势不两立,没有例外。
小猴妖跳下了桌案,“帝仙又如何,咱们姑娘天上地下都挑不出一个来,样样出挑,何处败过一次,那个帝仙未必比得过咱们姑娘一根手指头!”
梳发的姑娘手间一顿,看着镜面一言不发。
小妖怪们纷纷赞同,一屋子妖言妖语,外头却半点听不见。
突然“啪”地一声轻响,木梳不轻不重拍在了梳妆台上,惹得镜身轻轻摇晃,镜子瞬间模糊泛黄,里的人扭曲地厉害。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半晌,梳妆台前的人才轻飘飘道:“猫狗鼠辈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她的声音和模样极为相衬,有着女儿家的俏皮任性,听着似有丝丝甜意,可阴冷的语调却像是裹着砒霜的糖,莫名阴森入骨。
小妖怪们当即噤若寒蝉,吓得一只只身子发僵。
它们这些小妖全都是这尊煞神一路上东一只西一只收集过来逗趣的玩意儿,哪能不看她的脸色?
这活祖宗瞧着像个性软的,骨子里的阴煞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可怕,若不是瞧着它们嘴甜会逗趣,恐怕早就把它们脑袋拧下来当摆设了。
小猴妖小心翼翼拉起她的裙摆,一脸讨好,“这些凡人给姑娘换的衣裳未免太过普通,半点配不上您,不如小的们替姑娘绣上几朵花花点缀一二……”说着,它忙抖着爪变出一个针线包,小爪拿着针线低头在裙摆上头勤勤恳恳绣起了花。
身旁几只小妖当即如法炮制,上前抓起裙摆一道跟着认认真真绣着,那手法竟然极为熟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庄里头的绣娘,做得一手好女红。
这般举动显然取悦了女子,她垂眸笑意吟吟,“你们喜欢神仙的皮囊不妨事,等人间玩腻了,再去天界走一趟,喜欢哪一个就将哪个的皮剥下来,给你们拿去穿如何?”
“小的们多谢姑娘成全,姑娘再造之恩往后绝不敢忘。”说话间,一只只小妖面目尽是妖邪,整个客栈妖气冲天,夜深人静之时极为可怖。
翌日早间,客栈外头停着一辆马车,几个人等在外头,目不斜视,一看就是规矩森严的家中护院。
过了片刻,里头步出一头戴帷帽的女子,步步行来身姿窈窕,引得长街上人人侧目,身后丫鬟婆子不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上香祈福的贵家小姐。
那女子并未在路中停留,几步行至马车,裙摆微掀,底下莲花绣鞋勾勒玉足玲珑纤细,轻踏车凳上了马车,倩影婀娜消失在马车帘内,徒留神秘引人遐想。
片刻后,锦瑟也从客栈里头出来,身上的衣裳与丫鬟相同,可裙摆上的花纹却别有一番新意,繁复花纹在日光下泛这光芒,行走间若隐若现,很是新鲜出挑。
站在马车旁的双儿本就觉得锦瑟这般模样不会是个安分的,现下看见这喧宾夺主的绣花,如何猜不出是她自己绣出来的,这么些花样,想来绣了整整一夜,倒是费了不少功夫!
锦瑟缓步走到马车旁,正要踏上车凳,双儿伸手拦住了她,“锦瑟姑娘,这马车只能我们小姐坐,你虽不是纪家仆从,依规矩也不能上马车,得与婆子们一道跟着马车走。”这一棒子打下,三六九等分得妥当,众目睽睽之下委实伤人颜面。
锦瑟似无所觉,天生的笑眼很是讨喜,嘴上说的话却不像是个性子软的人,“我不喜欢走路,更不喜欢跟着别人走。”
双儿不想她这般没脸没皮,一个山野村姑,若不是她们小姐救了她,哪轮得到她这般作态,客气点待她,还真将自己当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成?
“锦瑟姑娘,虽然你这样的出身,可能没见过宅门里头的规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识大体一些,我们小姐心善救了你一命,难不成还要我们反过来将你当做小姐看待吗?”双儿久在后宅,说话最会拿捏要害,话里话外都显得锦瑟是个得寸进尺,好占便宜的小家娘子。
周遭的人听闻皆是一边倒去,只觉其心思不单纯。
街上人多,也不好多作争执,双儿看了眼一旁的婆子,示意将人拉下去,马车里头却传出了女子的声音,婉转动听,如闻天籁,
“双儿,让锦瑟姑娘上来。”
双儿闻言一怔,“小姐,你救了这女子已经是莫大的恩德,怎么能让来历不明的人与你一道坐马车,这事若是让夫人知晓了,必定是要责罚奴婢们的。”
“母亲若要说什么,我自然会与她解释,锦瑟姑娘于我们是客,你不得无礼。”里头的女子也不多说,温婉的声音微微压下,淡淡几句颇有大家小姐的威严。
双儿无法只得让锦瑟上去。
锦瑟字典里当然没有客气二字,这些脆皮凡人坐个马车都能磨磨唧唧一大堆,她能有耐心听下去已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泼天的稀奇了。
她进了马车坐下,半点不觉尴尬,也没有道谢客套的意思,放在旁人眼里更是无礼。
马夫一声吆喝,马鞭轻甩,马车缓缓在青石板路上稳稳当当驶着。
纪姝早已摘下了帷帽,容色倾城与她的声音极为符合,“锦瑟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没什么大碍。”
双儿看了一眼她的裙摆,话间讽刺,“自然是好了许多,大半夜还有功夫绣花呢,不知往日里可是靠绣帕子营生度日?”
“双儿。”纪姝开口提醒,面上似为不悦,转头再看向锦瑟又是端庄笑意,“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问姑娘,不知姑娘先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要做这样的傻事?”
这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其实昨日全是一场乌龙。
锦瑟是个妖怪,混沌初开她就已经存在了,做神仙的命长,做妖怪的命也短不到哪里去,活得时间长了,难免乏味无趣。
她只好自寻乐子,昨日闲来无事在山野晃荡搜寻称心的小玩意儿,凑巧碰着了个吊死鬼。
那鬼魂脖子上挂条白绫,勾着树杈子直晃荡,还阴森森对锦瑟笑,妄图吃她的魂魄,这可不是勾着阎王爷往自家门上撞?
锦瑟闲来无事捏碎了那鬼的魂魄,夺了白绫欲绑成秋千玩,却不想遇到了凡人,还要带她一道走。
她本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妖怪,得了这话,自然要去凡间玩玩。
锦瑟闻言娇嫩的唇瓣一弯,神情很是认真,“活得太长,日子过得太乏味难免无趣,我也是不得已。”
这话听在耳里可太过敷衍,纪姝闻言一顿,再没了好奇心,面上笑淡了下来,话间却依旧体贴,“姑娘不愿说也无妨,等到了京都我自会给你安排好去处,免得再遇了难事。”
锦瑟笑意盈盈,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希望是个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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